畫家隻喊出一個“啊”字,淤泥已經湧到了他的胸口。像有一條巨蟒絞著他,心裏狂跳,全身的血一齊向腦袋裏壓,快把他的眼珠擠出來了,他的臉一下子成了豬肝色。他不敢掙紮,急促地喘著粗氣,揚著手拚命地呼喊著:“救人啊!救人啊……”

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也沒有忘記保護他的畫夾。像是本能在起作用,原來背著的畫夾不知怎麼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他把畫夾拋上岸去,又繼續高聲呼救。這個小島的每個地方都能聽到他的呼救聲。

老森頭不在,隻有阿木在。

阿木出現在泥淖邊上。畫家在泥淖裏仰臉見到的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高大得很像個青年。畫家鬆了一口氣,他相信這年輕人能把他救出泥淖。他和他之間僅僅隔著三米多的距離。

畫家說:“快,把蘆葦壓倒,讓我抓住,讓我抓住!”他很清醒,自己想出了解脫的辦法。這確實是一個簡捷的好辦法。阿木隻要把他手邊的一束蘆葦壓倒,畫家就可以擺脫困境。

可是,這時阿木看清楚了從畫夾裏散落出來的一幅畫——《鯉魚跳龍門》!

阿木迅疾地瞥一眼畫家的臉,一咬嘴唇回頭就跑。

畫家以為他是去拿救人的工具的,呼喊著:“快!快……”

阿木飛跑到他的沙床上,中了一箭似的仰麵倒下去,閉眼睛,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他恨死了那幅畫。他荒蕪幹枯的心田裏又毫無道理地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畫家還在呼喊:“快啊!快救人啊!……”

他翻個身,成了背朝天,兩根手指用勁堵住兩個耳孔。當他突然醒悟似的拔掉手指時,呼救聲還有。他跳起來,找到一根樹枝,又向泥淖奔去。

黑色的水麵上隻剩下一個三角形的下頜,一眨眼就不見了。

畫家年輕的生命在泥淖深處的混沌裏進行絕望的掙紮,憤怒的掙紮在泥淖裏攪起層層的黑浪。

阿木撲倒在泥淖邊,把樹枝插進黑浪裏,呼叫著:“抓住!抓住啊!”

晚了!泥浪雖然還在湧動,但畫家已經失去了知覺。在他做了最後一次出於本能的翻天覆地的掙紮之後,泥淖變得一片死寂。

阿木巨蜥似的匍匐在泥淖邊上一動不動,兩眼木木地盯著泥淖中央那個地方。

綠色的苔蘚默無聲息地從四麵漫過來,最後完全修補好了那個黑色的傷口。一片陰險的嫩綠!

阿木的眼球上有了幾筋血絲。他神經質地跳起來,號叫著,奔跑著,不顧一切地跳進了螺螄湖的死水,瘋了似的在水裏劃水,一直折騰到精疲力竭,才爬上岸來,閉眼躺在沙床上,像一條鹹魚。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悠悠醒來,覺得自己被一個有分量的黑影壓著。

是老樹的陰影壓著他的身體。

他一睜眼,似乎看見佝僂的老樹在陰森森地向他走過來。

他狂叫一聲,縱身躍起,跌跌撞撞逃過一程,雙手抱頭,拚命把身體蜷成一團。

他覺得身子下的小島在往下沉沒……


O 讓酒

植物的腦子在它的根尖上。

老樹很久以前就用它的根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地窖,找到了藏在地窖裏的幾甏酒。不知是那個豪富所藏還是那個白胡子詩人所為,無從查考了。反正酒是越陳越好的。

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老樹才把它的一須根紮進了一個酒甏的泥蓋,吮吸到了甏裏的美酒。也許就因為這個,才使老樹度過了雷擊以後的那些艱難的歲月。

枸杞藤的一脈根係沿著老樹的那一脈根係也抵達了那甏酒。

老樹把自己的那脈根曲折,再曲折,終於折斷了,腐爛了,讓枸杞藤的根通過那個唯一的裂隙伸進了酒甏……

或許也是這甏酒在關鍵的時刻幫助了枸杞藤。

枸杞藤的主幹已經有了一米多,已經接近了老樹分丫處的那個大窟窿。枸杞藤笑著,有一點慘淡,更多的還是自信。

多麼艱難的突破啊!

一出頂口,枸杞藤迫不及待地向四麵射出它的旁枝,忘情地擁抱藍天,擁抱金子般的陽光和珍珠般的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