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是,蘋總不能放棄對戲的迷戀。“四季春”裏很難有空閑,繡活其實就是工夫活,坐在窗光下,捏著發針,無始無終地穿針引線。張姨家的兒子大她兩歲,在一家私立中學讀書,回家時總坐在她的對麵讀詩誦文,這時候他們有話可說,她方覺得輕鬆,針也走得勻稱快捷。

有天,蘋在給一家生意人繡窗簾,繡的是月下仕女圖,張姨就教了她兩種針法:滾針和反吃。張姨的兒子奔舉見了,顯得十分喜悅。

“我娘從來沒把這種針法教過人。”

蘋抬頭望著他。

他說:“真的……可她教給了你,是把你當成我們家的人才教的。”

蘋顯然很疑惑。

“我怎麼會是你們家的人。”

奔舉就笑得一臉燦然。

“總會是的吧。”

“我壓根就不愛學繡!”

“笑話。姑娘不愛學繡還能學啥,讀書也不是你們一輩的事。”

她認真地盯著他。

“我愛學唱。”

“唱?”

“唱梆子。現在我能唱下《蓮花庵》的全部戲文了。”

“跟誰學的?”

“第四巷雲雀書寓的桃花。”

奔舉震一下,驚懼地看著蘋的臉,眼睜得瞳球都要爆開來。

蘋依舊再用滾針繡著月光下青波漣漣的湖水,沒有注意奔舉看她。

過一陣,靈醒一個神兒,回身看見母親正在鋪裏和人談生意,奔舉才起身關了窗子。

“蘋,你瘋了!”

蘋姐心一走神,針就紮進了手裏。

“第四巷是啥地場?妓女街!”

“我又不是不知道。”

“桃花是妓女呀!”

“還是紅妓哩。”

“那你還……”

“妓女又不是狼蟲虎豹,人家的戲唱紅了東京城。”

“你一輩子總不能賣唱呀……”

“就怕沒人聽,有人給我鼓掌我就去唱啦!”

這樣說了氣話,蘋竟感到很輕鬆,像一間屋子閉死了,沒空氣,人將昏去時,突然間開了一個天窗,人就一下緩過了一口氣,整個身子都舒坦了。蘋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伸手又把窗子打開來。她猛然發現鐵佛寺塔就框在窗子裏,塔頂上的瓦是墨綠色,瓦縫裏長了一層草,還有一棵指頭粗的小榆樹在塔頂搖搖擺擺。蘋很奇怪,自己在這窗下坐了兩個月,竟沒發現窗裏還框著這般景致。怎麼回事呢?

“蘋,人來一世不容易,要努力去幹正經事。”奔舉想開導蘋。

蘋姐把目光從窗景上拿回來,擱在奔舉臉上,像研究古文那樣研究著他的臉。她很奇怪奔舉會說出那樣的話。

“我幹了啥事不正經?”

“你不能去學戲。”

“我又沒誤了你家刺繡,你管得太寬了。給你說,我每天太陽落時都要去山貨店街茶園聽幾段,隔三差五還要替桃花唱幾段哩!”

奔舉把手裏的書緊緊一攥,扔在了桌上。長袍的袖子一揚,扇出一股風。

瞟奔舉一眼,蘋冷淡地又開始了繡。

“爹在世時也沒有這樣管過我……我今兒還要去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