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破絮似的愁霧在蜈蚣嶺彌漫著,有時整天整天,風兒吹不散,太陽照不透,讓人喘不過氣來。
也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群老鴉,在蜈蚣嶺上賴著不走,嗚嗚哇哇叫得本已心神不寧的嶺下人,心裏發堵發慌。
吊詭的怪事也跟著晦氣老鴉,接二連三出現在村裏。
村中那口不知汲了幾百年的老井,突然有一天幹涸見底,再也冒不出一滴水來。這事讓村民有一種世界末日降臨的恐懼感。
請來的地質工程師說,泉眼被掘,古井枯竭,可能跟地下開礦有關。
這一說,倒讓人聯想到了村後的礦山。綿延五裏長的蜈蚣嶺,石煤是它的骨,石灰石是它的肉。石頭燒石頭,金子用不完。然而,一座金山全姓錢,村民除了熏煙霧吃粉塵,一根骨頭都嚼不上。
自從彩仙不明不白死去,礦場裏還不斷發生塌方滑坡礦難事故,一年中砸死了三名礦工。有人看見,錢山柁爺派手下半夜裏偷偷到彩仙墳前,又是跪又是拜,還燒了一大堆冥幣。隱隱聽到,好像在向亡靈告饒。
村裏有幾個老人唉聲歎氣,說是蜈蚣嶺的龍脈讓錢山掘斷了,又作惡多端,怪不得嶺下村事事透著邪門,人人跟著遭殃。
連個雞狗都不叫的村莊,還呆得下去嗎?於是,有點積蓄的往外搬,有點氣力的朝外走,嶺下村死氣沉沉,走不了的人隻有在惶恐中度日。
在淒風愁雨中,村民與錢山的對立已嚴重到了公開化。由先前的疑似殺妻,再到後來的破壞生態、掠奪集體資產等等,諸多罪狀纏身的錢山,一次次被村民寫成材料,摁著一片紅手印,向市裏省裏揭發。當然,結果幾乎都是泥牛入海。
到了這個地步,憤怒的鄉人才知道,錢山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張網。公安局裏有幹親,檢察院裏有哥們,狐朋狗友一大群,那些恫嚇確實不是在吹牛。網看不見,卻能讓人碰得頭破血流。
不傷一根汗毛的錢山,反而越活越滋潤。他的別墅好比城裏的五星酒店,村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不少幹部,車進車走,出現在錢山柁爺的酒桌上,推杯換盞,稱兄道弟。瞧見有鄉鄰背後唾他,錢山紅著蝙蝠一樣的眼睛,打著酒嗝回應過去:“別以為我在給大夥兒說大話,柁爺我伸出個小指,也比你腰粗。嘻嘻……”
沒過幾天,酒後說過胡話的“材夫班頭”老翁頭,被打了“悶棍”。這天半夜回家,在村後的山道上,他的後腦勺結結實實吃了一棍,昏死過去,又讓人扔到了路邊的溪坑裏。等到村裏人撈起,已是第二天早晨。人是活了過來,卻落下了偏癱,後半生都要還“床頭債”。
這樣下三濫的事,誰下的手?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吊詭的是,才過三天,錢山柁爺拎著人參,裝了個兩千元的紅包,跑到老翁頭床前慰問,卻話裏有話:“酒醉誤事?瞧瞧你,不是誤事的問題,差點把老命都搭上了。犯得著嗎?老叔,今後得長個記性嘍!”
這豈不是對著婆娘摸奶頭,當眾侮辱人麼!錢山柁爺人未走遠,老翁頭的老伴氣得不行,把人參扔進糞缸,又一根火柴把兩千元的紅包點著,邊燒邊詛咒:“吃槍子的惡鬼,老娘先給你下陰司間備下紙錢!”
看來,胳膊是扭不過大腿了。可是,這口惡氣誰都咽不下去。
每當碰到這樣憋屈的時候,春娥嬤嬤的夢魘總會不失時機地發作起來。說來也怪,鄉鄰們對夢魘從開始的恐懼,漸漸有了某種情緒上的依賴與需要,它仿佛會提醒這事未完,無形中給將要泄氣的自己鼓了勇氣。
“冤魂不散,屍體不爛。我們不能讓彩仙白白屈死,讓那畜生快活如仙!”每當老人的夢魘發作,村民們的心總會又一次又聚攏起來。
時間磨磨蹭蹭,嶺下村村民與錢山柁爺磕磕碰碰,進入了第八個年頭。
四
一入初夏,春娥嬤嬤卻病倒了。幾天不見,她的眼窩深陷,人好像又瘦了一圈。老姐們來到床前,看到這副不久人世的模樣,又痛心又擔憂,都忍不住掉淚。
“昨夜又夢見了彩仙,屍體未爛,不能托生。我的苦命女兒,冤呀!”春娥收住眼淚,反而寬慰起人來,“你們放心,隻要彩仙的冤屈不伸,我老婆子死不了。唉!”
一聲歎息,招來那群老鴉,在屋頂嗚嗚哇哇叫著,讓老姐妹們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過,老姐妹們無意中瞥見,春娥的眼神中放出的複仇火焰,竟是那樣強烈。
“等著,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了。哈哈……”春娥神秘兮兮地笑起來。
五
五裏蜈蚣嶺盤出一張巨大的弓,一條南來北往的省道,正好像一根弦,安在村前的門臉上。要說嶺下村還有些生氣,就剩下省道這根弦,以及能撥動這根弦的好吃來飯店。
好吃來飯店老板娘巧鳳,年方四十,不胖不瘦,正值鄉人所說的一生中“到俏年華”。站著一枝花,走動一陣風,給飯店掙來生意紅火,也給自己贏來“嶺下阿慶嫂”的美名。
這些天,巧鳳那繁花般盛開的笑容凋謝了不少,好像有了不小的心事。憂愁中,她幾次看到有個熟悉的身影,在店門口移過。
“這難道是‘半仙’夢佳先生?”一次,移動著的身影終於被留了個心眼的巧鳳逮著,果真是夢佳先生!
這可是被方圓十裏傳得神乎其神的相師,脈山問川,洞察玄機,尊他“半仙”。正愁排遣莫名煩惱的巧鳳,不由分說,把他拉進包廂,好酒好肉,殷勤款待。
“無功不受祿,山人不知有什麼好回報的?”夢佳先生吃飽喝足,捋著山羊胡子,悠悠地問。
“都說先生是半仙,就幫我們嶺下村看看風水。唉,這些年蜈蚣嶺下邪門得緊,不知衝犯了什麼……”巧鳳說著,眉頭又擰緊了。
“區區小事,容山人早晚觀察一番山川行止、格局氣象,再指點一二如何?”夢佳先生答應得極為爽快。
“幾天後,我還在這裏恭候先生!”巧鳳送上一個如花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