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底,對皇權挑戰最大的,不是裂天之變這等危機,而是這些人呐。
朝廷對這些眼中釘一定已容忍已久。隻不過,以前朝廷的力量比之傳承千年的道門來說還尚淺,人們對這些能人異士也還存著本能敬畏,這兩股力量還沒到真的撕破臉的時候。
直到十年前,時機到了。
裂天之變,讓道門力量與世俗力量的矛盾愈發凸顯,朝廷愈來愈感到自己的無力,與重塑威望的迫切。而道魔之戰,讓朝廷有了一個機會,一個能坐看鷸蚌相爭,最終漁翁得利,一口氣將這根最大的刺拔去的機會。
於是他們主動找上了同和堂。
當日天衡山大殿內的情形猶曆曆在目。丹殊、齊明與晉文,幾位真人都沒對官府的舉措有任何疑義。他們的想法也是天經地義的,畢竟在他們眼中,道門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匡扶天下大道,保護黎民百姓。他們認為,道門與朝廷,該是友非敵。
葉時想象著那些道門高士是怎樣一個個毫無疑慮地與官府合作,放心地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官兵,結果在一番血戰、精疲力竭之時,被信任的友軍以謀逆罪名反捅一刀,直至死絕。
那日魔君帶著一身鮮血踏上天衡山,告訴他,晉文丹殊齊明都死了……彼時葉時與道士一樣,都自然而然地以為他們是被魔君殺了。但事實又如何呢?他們是真的死在了鬥法之中,還是在以為自己取得了勝利之後,死在了尋常人的刀劍之下?
也許因為身受重傷,靈力枯竭,當刀劍架上脖頸的時候,這些有上天入地之能的修行者,已經連普通的反抗力氣都沒有了。
葉時想起晉文,心裏疼得跟刀割一般。
她還記得晉文臨去前的模樣。那個真正的道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可以想見,在他的預見之中,他或許會與師兄師弟一樣,在魔修跟前,為保護眾生而犧牲自己;又或許會在打退魔修之後,為了裂天之變而以身殉道。
當他後來死在一個可能根本不知名的小兵劍下的時候……他會不會,死不瞑目?
而早就說出“他們並不可信”,想要勸阻師叔,到頭來卻沒能阻止悲劇發生的道士,又會作何想?
葉時全身都在止不住地發抖。
老者看不到葉時的反應,還在說著,語氣平平靜靜,又透著一股悲涼:“那時我看到告示,一時大驚,不敢相信,立刻回到了同和堂總堂。我到那時,昔日繁華的門派早已空無一人,大量官兵守在門外。我百般打聽之下,方才知曉,原來齊明真人與堂中諸位長老和傑出弟子,都已殞身。活下來的同和堂弟子,本身修為便不算高明,多數也被官府緝拿,而後很快處以極刑;少數走運的逃脫了去,但也打定主意一輩子隱姓埋名,忘卻修行之事,做個尋常百姓了。我雖不知其餘各門各派的處境,然也能猜到一二。道門一夕之間傾覆,修道者就此絕跡。”
路一迢麵色慘白,喃喃道:“這也太慘了。”
“老夫作為不記名弟子,僥幸逃脫,並未受到牽連。”老者嘴角浮起一抹蒼涼的笑,“然我雖不才,配不上道士二字,我心卻始終都在道門之中,不曾偏移。今日之事,也算是冥冥之中因果輪回,叫我終於還是落到了這間大獄裏。 ”
葉時竟覺得,他對自己此時此地的處境有些釋然。
“你們知道麼?十年前,會仙觀的吳太樸吳真人便是落難此處,尋到機會奮力逃脫,手刃了那領兵屠滅我道同門的杭州知府王重天,而後慷慨就義。”老者望著麵前虛空,就如望著那十年前也坐在這間大牢裏的道士,“老夫很清楚,我道門並不講究以怨報怨,可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吳真人求仁得仁,最後心裏一定是暢快的。”
他淡然地看向牢外的祖孫倆。
“就如老夫此刻,其實也很暢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