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教授從怔忡中回過神,見飛機頭幹巴巴杵在門口,趕緊揮了揮手示意他回座位。
老教授轉回了心思,把PPT往下翻了幾頁,繼續把餘下的部分講完:“地球曆史上曾發生過多次冰期,曾經啊……大規模的冰川覆蓋了整個地表,同學們,看大屏幕。”
階梯教室燈光一暗,投屏亮起。
視線裏,日色透染黃昏,天地被氤氳成一片淺金,入目河川皆溫柔。
鏡頭一路搖著向前,當關外長風拂開雲海萬裏,眼前是雪原蒼莽。目之所及是極寒的罡風將曾經的湍流凝固在某個奔湧的姿態。
有冰棱泛著幽藍冷光,貫萬丈之長,縱切山脈,似巨劍橫陳,指九垓,盡殺春秋。
日頭偏轉,隨著最後一抹緋色被山風吹散,連綿的雪峰為夜色勾出輪廓,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亙古巨人,莊凝肅立,垂手持龍……
雪峰緘默,猶如天道俯視人間。
“最近一次冰期是第四紀冰期,很多學者認為第四紀冰期是人類文明的起點,而現在,第四紀冰蓋正在消融……”葉教授把身子讓進暗處,抱著茶杯,適時補充了一句。
鏡頭短暫地一定,場景已轉。
雪山腳下,有村莊嫋嫋升起炊煙,煙火裏,緩緩走出的是一支朝聖者的隊伍。
據說,他們都是從遙遠的故鄉開始,帶著簡單的食物,三步一跪磕著等身長頭一路行來。朝聖者們懷著無上的信念與極盡的虔誠,他們相信他們是在循著神龍的足跡,去經過自己的過往,去試曆自己的未來。
在某一個道口,他們會係上風馬旗,向天空拋撒五穀,五色經幡以及他們念誦的祈福經文會被山風吹起,那些願望會隨長風一路而上,回旋,直至雪山聖頂,落到神的鬢邊。
於是,歡與悲將被聆聽,憂與怖會隨風消弭。
山頂的寺廟裏有僧侶點起了酥油燈。
那僧人一身紅色長袍,帶著麵具,麵具猙獰,似牛似馬,他的手托著一支台盞,十指的關節曲著,那關節甚至有些變形,但他的手很穩。他在跳著某種祭祀的舞蹈,或甩袖,或抬腿,最後,他雙手掌心向上,高高舉起,他將燭台奉於頭頂,弓著背,長久跪匐。
山間夜風穿堂而過,“啪”地撞開木門,掀起他手中燭火,火光輕輕一搖,隻是熒熒一點,可世間萬家燈火在那一瞬,仿佛都淪為了鋪墊……
片子放完,葉教授還怔怔盯著定格的投屏,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教授,這是祭祀的舞蹈吧?”說話的學生是個背包客,寒暑假去過一些先民區,也看過類似的舞蹈,可惜語言不通,當時也就看個熱鬧,“教授,給我們講講唄……這些舞蹈動作都是什麼意思啊?”
葉教授轉過頭,神色已經恢複了七八分,不急不緩說道:“其實啊,祭祀中的動作大多都是帶著祈願的意思,先民們求五穀豐登,求身健體泰,這一曲……獸首、禹步、曲背,觸地長叩,這段動作是寓意……尋龍。”
“尋龍?”底下有人輕呼了一聲。
葉教授推了推眼鏡,掩去神情中那一絲不自然,把燈打開,回身笑了笑:“先民崇尚這類圖騰,尋龍求雨,求風調雨順。這世上……人人都有所求,如果沒有那些所求和念想,那就會永遠停留在你初始的價值觀裏,永遠也不會去探尋我們活著的意義。”
“教授,您這是哪裏取的素材,這地方是梅裏還是……貢嘎?”年輕人待不住,總喜歡東跑西跑,有學生就對葉教授這段片子裏的雪山生了向往。
“……都不是。”葉教授臉上的笑意忽然微凝,許久,才朝著提問的那個方向看過去,目光極輕地一滯,慢慢道,“年輕時啊,總覺得世間大好,萬水千山在所不辭,可有一天你想往回走了,卻發覺故鄉已是山高水長。”
葉教授剛說完,下課鈴恰好響了。
“好了……下課!”
教授話一出口,教室裏就呼啦啦潮水般退了個幹淨。葉教授搖了搖頭,被這分秒必爭的架勢氣笑。
轉過身,他開始擦黑板,葉教授一直有自己擦黑板的習慣。空蕩蕩的教室裏,回響著黑板擦刮過黑板的聲音,極細的粉筆灰綿綿密密在空中揚起,像一團煙霧環繞在他周圍。
記憶裏的那一天,仿佛也是這樣的三月天,明明有陽光,卻落不下來,沉絮般的霧氣浮在湖麵上,裏外都透著幾分輕寒。
“忘川源自聖山須彌,須彌永遠清輝皎潔,從須彌的聖頂你可以俯瞰整個人世間,而須彌的背陰麵……據說就是北荒滄溟,傳說龍出滄溟……”那天,說這話的少年清淩淩站在河邊,嗓音柔且清淺。少年有著一頭極細軟的發,都說頭發軟的人脾氣也好,他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透過鏡片,瞳孔是一種好看又極為少見的暗金色,就像裝了一把揉碎的星辰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