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2 / 2)

我在桑海井旁呼吸著鹹鹹的鹽味,感到了鐵的呼吸,井的呼吸,石頭的呼吸,竹篾繩的呼吸以及鹽的呼吸。我開始相信萬物有靈的說法,我們不能否認,我身邊的這些事物的確在呼吸,我已經感到了它的節奏,它的粗重的聲息。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曆史的薪火代代相傳。我想到幾百裏外的大英縣境內,發明於十一世紀的卓筒井在二十一世紀即將到來的幾年前停止了運行。也就是說,從十一世紀到十九世紀桑海井,並沒有多大距離,我們隻要乘車走一段二級公路再駛向長長的高速公路,幾小時就來到自貢這個古鹽都——時間換算成空間距離時,竟然變得這麼短,仿佛伸手可及。然而,棠梅井還在這裏,十一世紀發明的原始的卓筒井還在那裏,它們仍然站在原地,站在各自的時間表格裏。人類的種種巨大成就,在蒸汽機發明之後一點點地淹沒了來自古代的光芒。卓筒井被孤零零地棄擲在野草叢中,生活卻從不停止喧騰。

我想到更遠的地方,家鄉的鹽堿地在幹旱時變得雪白一片,就像地上敷了一層白霜,就像人們有意為土地粉刷上白堊,它使莊稼難以生長——它既含有我們所需的鹽,又拿走我們口中的食糧。

我在大英縣卓筒井鎮的土丘上就無意中想到過這一點,想到了鹽的可愛和可怕的力量。我曾在那棄擲不用的卓筒井旁想到逝去的日子竟然很快就變得如此荒涼——我看舊日的鹽灶已經熄掉了火焰,灶房的窗戶被風雨剝蝕,一把生鏽的大鎖掛在鹽灶房的雙扇門上,把我們擋在了時間的這一邊。

那是最後的卓筒井,它在草棚邊和高高的獨腳井架之下陷入沉默。它值得我們去憑吊。在離古卓筒井不遠的地方,像高屋頂的房子一樣矗立著可能出現於20 世紀的曬鹵支架,圓輪形的筒車緊挨在它的身邊,這是—種使鹵水在淋曬中濃縮的裝置,它由屋頂一樣的傾斜度很大的人字形支架構成,許多層事臂枉柱在兩側的斜麵上。人們將卓筒井中礦化度較低的鹵水放到下麵的曬水池裏,一個人站在筒車直立的輪子上,以行走時人的重力帶動筒車旋轉。筒車實際上就是古老的水車,它的邊緣斜綁著一些竹筒,這樣它在旋轉將曬水池裏的鹵水提升到高處的曬鹵支置的天船裏,然後鹵水沿著天船底部所設的許多細管,慢慢地流到兩側的竹椏上,它的作用是讓竹椏增大了蒸發的表麵積並且使鹵水像雨水流下屋頂時一樣使其流速減慢,以便更充分地利用太陽能和風能。這樣,鹽鹵在蒸發中被濃縮了,它減省了鹽灶煮鹽時耗用的熱能和時間。

一位老鹽工在風中站在筒車上,進行演出,他的步伐沉穩,卻停留在原地,筒車卻借助著他向前行進的姿勢,一點點轉動起來。鹵水被一個小竹筒提到高處又傾倒到天船裏,老鹽工身上昔日穿著的藍色長衫已經褪色,在風中輕輕地飄動。他的身邊的巨大曬鹵支架上的紛披的竹椏,成為他的生活的全部背景——它遮住了我的視線,以致我不知道它的背後還有什麼。然而,我站在較遠一點的距離上,一切就變得清晰起來,在高高的土丘上,在眾多的丘陵之間,那卓筒井的獨腳架,那體積龐大的曬鹵支架,在藍得耀眼的天底下,就像是最後一間房子和最後一個人。是的,這是最後的了。我隻能從最後的老鹽工的臉上看到曆盡滄桑的皺紋和皺紋之間呆滯的眼睛上,看到幾百年前,一千年前,兩千年前甚至更古遠的祖先的模糊麵容。我感到,這是最後一刻,很快地,它就要像昨天一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