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製鍋蓋,壓住了整個大鍋。土灶裏的火焰仿佛顯不出任何力量。漸漸地,我看到一些水蒸氣從木蓋的縫隙裏泄露出來,這好像是在證明祖母勞作的價值和意義。我能夠聽到那水蒸氣的噝噝聲,它使屋子裏的櫃子、相框、年畫等種種物質建構起來的背景變得曖昧起來,我的視線被某種細小的、彌散在空氣中的東西吸收了、消解了。
祖母停止了拉風箱的動作,一種啪——啪——啪——的風箱聲止歇了。我看到一個朦朧的影子站了起來,移開了木製鍋蓋。蒸汽一下子從大鐵鍋裏奔騰而起,整個屋子裏頓時被水汽充滿了,就像是沉入煙霧之中一樣。我什麼也看不到了,甚至看不到身旁的牆壁——一切都在一瞬間消失於蒸汽裏。祖母被白發纏繞著的蒼老的臉及遲鈍的動作消失了,大鐵鍋也消失了,我仿佛不是坐在屋子裏的土炕上,而是置身於大霧彌漫的曠野上。
或者說,不是整個世界迷失於水蒸氣之中,而是那突然充塞了整個空間的水蒸氣使我迷失於世界深處——雖然我一動未動,我在靜止中突然失掉了自己。在水汽升騰之中,靜止是無濟於事的,運動也無濟於事。我既感到了那霧狀的美麗、蒼茫裏的悲壯,又感到了自己在霧氣之中的無限孤單。我是這樣小,以致完全掉入了霧氣的微粒裏。我與祖母的生活在瞬息之間失掉了輪廓,這樣的日子竟然這樣易於被蒸汽掩蓋。
B
隻有那小小的火爐仍然吐著火焰——水汽在那藍色火焰的周圍被迫地出讓了一片空間。我的渾身頓時覺得格外暖和,當那水蒸氣收藏了一切的時候,卻將溫暖留給了我。我又一次將雙手伸到藍色的火焰之上,我立即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十個指頭,可能的意味是,在迷霧之中,仍然存在著生活的十個方向。
祖母將鍋蓋重新蓋上之後,蒸汽慢慢消散,生活的全部情景又恢複了原樣。原樣的生活是永恒的。瞬間的遺棄說明不了什麼。但是這並不是說那一瞬間缺乏意義和價值,它或許意味著一種誡告,一次對永恒問題的闡明,一種對人生的懷疑——總之,它在生活中顯現,這一點就令人感到意味深長。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那時我是作為一個孩子來觀察和感受世界的),更多的是被這樣一種遮蔽一切的現象感到迷惑不解。為什麼祖母推開鍋蓋時,水汽會充滿整個空間?為什麼它遮住了我的視線?當它將要散開時,為什麼一些事物被歪曲?比如說,那長方形的相框似乎被扭曲了,上麵出現了弧線。祖母又為什麼會突然隱身於蒸汽之中?我總覺得,這並非一個純粹的物質現象,它帶著某種抽象的、不為人所知的精神內容。它有著神秘的色彩——一個孩子既不理解、又不可能理解——然而重要的是,他是那樣地渴望理解。
後來(總是有後來的),我開始了漫長的學生生涯(那是多麼漫長啊,差不多過了幾十個世紀),一切疑問似乎都由所謂的科學來解答。我從嚴肅的教科書中知道了光的性質,光的折射和衍射——這真的跟我所看到的一樣麼?我還知道了蒸汽的力量。據說,一個叫瓦特的人最早發現了蒸汽的力量,又使它轉化為推動人類文明的力量。它成了曆史的重要轉折點,它賦予了人類生活以新的內容、新的秩序,它粉碎了田園和牧歌,它擊碎了昔日的來自自然的節奏、韻律和慢悠悠的時間的步伐,它將夢想變為妄想和狂想——蒸汽竟然真的遮擋住一切視線,我們的生活掉到了那由蒸汽升騰所造成的迷霧裏。一個孩子眼中的迷惘和美,一切一切,成為我們的現實境況。
沉重的木製鍋蓋,壓住了整個大鍋。土灶裏的火焰仿佛顯不出任何力量。漸漸地,我看到一些水蒸氣從木蓋的縫隙裏泄露出來,這好像是在證明祖母勞作的價值和意義。我能夠聽到那水蒸氣的噝噝聲,它使屋子裏的櫃子、相框、年畫等種種物質建構起來的背景變得曖昧起來,我的視線被某種細小的、彌散在空氣中的東西吸收了、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