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一年冬月,路川、陳丹雲二人回到了金陵。
本來冬月還不到回家過年的時候,但陳丹雲放心不下路川,故此隻將莫鈺留在興王府,自己則隨路川回來了。
他們二人到家之時,路修遠夫婦還在外走鏢。等夫婦二人回來,路川講述了姚望的情況,姚嫻自然少不了一番難過。從小一手帶大的孩子如今不願意回家,當“娘”的如何能不痛心?不過好在有眾人不停勸解,過了些日子姚嫻也就多少能接受了。
接受是接受,充其量不過是難過不帶在臉上,不嚷著去找姚望罷了,要說釋然,還遠遠談不上。在家沒住幾天,姚嫻就收拾著要去走鏢。
路修遠夫婦並非愛財之人,之所以重開姚盛鏢局,也不過是替姚望撐起姚家的門麵。如今臨近年關還要出遠門,也是二位老人心中苦悶,待不住啊。
路川自然是知道這點的,要依往常,知道母親的性子,為人子者也就不勉強了。可這一次路川卻一反常態,死活不讓爹娘出門。為此,他細數自己的不孝,哭鬧了一場,才終於把姚嫻勸住。
從這天開始,裏裏外外能幹的活路川都盡量自己去幹,為此他還專門學習烹調,時不時就親下庖廚,操辦一桌飯菜。對此家裏人沒少埋怨,不過每逢此際,路川都隻是一笑置之,並不多言。
冬去春來,很快就到了正德十二年的八月,這天路川正在廚房裏準備飯
菜,就見墨將雪拿著一封信急匆匆跑了進來。
路川瞥了一眼信封就是一愣,封皮上的落款竟然是“用修”。
用修是楊廷和長子楊慎的表字,路川在滄州救了楊廷和之後便與楊慎結為異姓兄弟,不過他們二人已有數年未見,今日突然來信不知所為何故?
“這信是什麼人送來的?”,路川問道。
他之所以如此發問,是因為如果是隨便托人帶來的,定沒什麼要事,可若是專程派人送來的,恐怕是京中有大事發生啊。
墨將雪答道:“是一位差役送到門上的。”
路川一聽是差役,臉色頓時就變了,急忙道:“說清楚點。”
“就是一位普通的差役啊,下了馬問我說這是不是資治少尹路大人家,我說是,他就從布套裏取出這封信交給我,然後上馬走了。”
不等墨將雪說完,路川劈手奪過信來,一把撕掉封頭,展開觀瞧。
一連看了三遍,路川的表情越來越凝重,雙眉緊鎖,怔怔出神,信掉在了地上都不自知。
墨將雪從地上把信撿起來,卻沒敢看,而是拿著信問道:“師父,是出什麼事了嗎?”
路川閉上眼歎了口氣,又睜開眼道:“你師伯楊慎在信上說,江彬帶著朱厚照偷偷離京,已經出了居庸關。”
“啊!”墨將雪乍一聽聞,不由得驚叫了一聲,不過馬上掩住了口,改顏笑道,“聖上的習性跟小孩子似的,出宮遊玩也是常有的事,隻不
過這次走得遠些,倒也不能怪我江師叔不是……”
路川瞪了他一眼,沉聲道:“小小年紀懂得什麼?你當江彬把朱厚照帶出京城就隻是為遊玩不成?”
見師父瞪眼,墨將雪頓時就不敢言語了。
路川略沉吟了片刻才又說道:“江彬,我最清楚不過,自打入京他便胸懷野心,如今領禁軍泰半,權傾朝野,暗中又拉攏邊軍,此次引朱厚照離開京城,恐怕……是有不臣之心啊。”
“徒兒旁的不知,不過江山易主乃是大事,恐怕江師叔也不易得手吧?”
路川搖頭道:“何止不易得手,他若敢輕舉妄動,是要萬劫不複啊……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效仿趙高,來個秘不發喪,假傳聖旨。一麵控製邊軍,一麵命人在京中布置,然後率邊軍入京,占領宮城,控製百官,逼太後下詔。屆時誰能君臨天下不過在他一念之間。此計看似甚妙,實際上破綻百出。朱厚照雖然頑劣不堪,但內閣穩固,朝局並非動蕩,兵變之時,邊軍、禁軍能否效忠於他還未可知,此其一也。當年土木堡之變,英宗被俘,孝恭章孫皇後便改立代宗,孫皇後乃英宗生母,卻非代宗生母,孫皇後固然賢明,太後會不會效仿孫皇後也未嚐可知,此其二也。江彬若要事成,需讓朱厚照死在關外,然後隱瞞數十日,期間若是走漏消息或有人告發,便前功盡棄,要知朱宸濠在江西
還未起事,就已時時有人上書彈劾,我不信關外官兵數以萬計,其中沒有一個正直之士,此其三也。當年趙高沙丘政變,是有李斯相幫,而今江彬,卻有錢寧掣肘,他二人俱在京中是一種局麵,一人在外一人在京又是一種局麵,京中布置是否妥帖尚不可知,此其四也。除此之外,朱宸濠在南方虎視眈眈,江彬隻要兵變,朱宸濠便可順理成章,興師北上,以義伐不義,若因秋霜而振落葉,江彬能征善戰、驍勇無匹,也敵不過一紙檄文,此其五也。而就算他能掌控京師,也隻不過是京師,屆時外族必然乘機入侵,中原也將刀兵四起,百姓危難尚且不計,收拾山河也非樹木之功,此其六也。”
“師父您這麼一說徒兒也就明白了。唉,看來師父您又得受累了。”
“不,這次我不出麵。”
“可是您不出麵恐怕沒人能勸得下我江師叔啊。”
“你也太把為師當回事了。江彬不聽我的話,他要是能聽進去我的話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這時候我要是去見他,恐怕他隻會變本加厲,孤注一擲。”
“鍾鼎大事徒兒不懂,不過徒兒知道,危難關頭師父是一定不會坐視不管的,到時候勞心費神,恐怕要比今日消耗更多,徒兒擔心師父……”
“擔心我燈枯油盡,與世長辭?”
“二位師祖尚在高堂,師父的恩情弟子也未回報萬一……”
路川聞言一
笑道:“你我師徒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師父收弟子入門牆如今整七年零一個月。”
“七年了,往常為師隻是傳授武藝,從未問過你的心思,今日既然說起,為師問你,你我師徒終有一別,屆時你該如何?”
“師父百年之後,弟子定上孝師祖、師娘,下繼師門絕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你要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切不可效仿為師,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弟子年幼,無緣一睹師祖姚公之風采,可幸師父垂憐言傳身教,一生無瑕實乃弟子為人之表率。弟子早已在心中立下重誓,可今日師父卻要弟子娶妻生子,另立門戶,莫非是師父嫌弟子愚鈍,難堪大任……”
“你乃機敏之人,勤修苦練,假以時日,必能躋身劍俠之列。為師所說並非此事。人生在世,忠孝仁義,身為人子,盡孝道理所應當;扶危濟困,盡仁道但憑本心;率土之濱,盡忠道卻非一人之力所能為之;江湖紛爭,盡義道也非一刀一劍所能完補。你師祖姚公,文韜武藝皆蓋世無雙,鞠躬盡瘁,竟落得英年早逝。為師追先人遺誌,殘此半生,也是兩手空空,於家國無益,於江湖無益,於父母兄弟亦無益。與其倥傯一生,為師希望你能過得安然些。”
墨將雪咬著嘴唇,含淚道:“弟子……不明白。”
路川歎了口氣,微微笑道:“你比望兒大不了多少,也同
樣身世坎坷,你的心智卻要成熟得多。若是他聽到我今日這番話,恐怕又要同我大吵一通不肯罷休。為師明白你的心思,十年前我也是你這般心思,覺得人生一世,無愧於心便是丈夫,名垂青史便是英雄。想必不少人也都羨慕‘小北魔’之武功名望,殊不知酒色是虛妄,名利亦是虛妄,人若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何妨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不取一毫以奉己身?你……明白嗎?”
“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弟子受教了。”
“孺子可教也。”
“不過弟子還是不解……師父為何要將一世之功歸結為無益於天下呢?”
“傻孩子,你當計除劉瑾是為師之功?不,那乃是群臣之功;重整武林是為師之功?不,那乃是群俠之功。為師情知朱宸濠將要造反,卻不為國靖難;情知本身已有婚約,卻又招惹旁人;情知反叛之事不可為,卻不能勸說好友;情知上有雙親,卻不在堂前盡孝。何來的忠孝仁義可言?”
“……”
“好了,往後你會明白的。你且隨我去書房,我寫一封信你親自帶到京城,麵交楊慎父子,江彬之事可解。不過從此以後江彬不除,楊家父子恐怕就如鯁在喉,寢食難安了……唉,也罷,江彬不聽良言相勸,作惡多端,也是咎由自取啊。”
次日天明,墨將雪便自金陵啟程,趕往京城。
未及一月,路川的信便
送到了江彬手中。此時江彬和朱厚照正在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