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天已黑透,林衝方才停下來。他去草廳看,牆上破了一個大洞,又被北風吹撼,搖振不已。
林衝自語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便拿了火盆、柴炭,去倉庫對付一夜。
天色越晚,那雪越發下的緊。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綿,裁幾片大如拷。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卻言道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綿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林衝在倉庫點起火盆,取了吃剩的酒肉,在那裏慢慢飲。正飲之間,隻聽“啪”的一聲,火盆爆出一塊紅炭,跳到遠處一個糧囤上,燃了起來,冒出許青煙。林衝急忙過去撲滅,卻見地上有什麼東西黃乎乎灑了一地。移近火盆來看,卻是剛才練槍時,招式還未純熟,力道未掌握好,無意中給糧囤紮了幾個口子,有糧食淌出來。
林衝細眼看去,隻大驚失色,跳起身來,酒意全無。
那糧囤裏流出來哪裏是什麼糧食,而是黃沙!
林衝顧不上驚訝,接連用花槍紮了其餘幾個糧囤,也都如此。再去別的倉庫,除了東首一間倉庫還有一囤外,別的倉庫裏滿滿的糧囤都是黃沙!
林衝一時愣怔在那裏,過了片刻,心情稍複。他提了花槍,鎖了門,大踏步往李袞所在酒館方向行來。
雪地裏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行不上半裏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衝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錢紙。”
那時雪正下愈發緊了,風大難行,行了小半個時辰,望見一簇人家,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裏,牆上掛著一個青色酒旗。
林衝進去看時,李袞正在那裏烤火。林衝急忙扯了他到間壁來,小聲說了糧囤裏黃沙的事。
李袞沉思片刻,道:“前番教頭被調到草料場便有蹊蹺,想來應在此處。”
“我也如是想。這草料場的糧食都變成了黃沙,偏偏又是我看守,當日也不曾交割。正是與人做了墊背,背了黑鍋。”
“可是那糧食又能去了哪裏?”李袞問道。
“若是大營取用,都有賬目,沒有用黃沙充數的必要。十有八九是被……”林衝看了李袞一眼,有些遲疑道。
“盜賣了!”二人同時說道。
過了半晌,李袞道:“我在汴京時,米價、麥價、糠價,都居高不下,有人說是因為花石綱征調漕運糧船之故,還有幾個禦史彈劾蔡京禍國殃民。待來到滄州,糧價也是如此行情,多有平民小戶捱不過饑荒,賣兒鬻女的。”
“然後大營裏有人見糧價高,便盜賣草料場的糧食,待糧價平複時,再偷摸補齊?”
“隻是仍有蹊蹺,草料場的糧食都是馬料,飼養馬匹用,人食不得。人吃的糧食價格漲了,馬料也跟著漲嗎?”
林衝道:“那升鬥小民捱不得饑荒,便吃粗糧。粗糧價錢一漲,馬料價錢自然跟著水漲船高,正應其理。隻是這馬料賣與誰去?”
“前番說的運糧的車隊隻怕就是來盜賣的。草料場裏還剩多少糧食?”
“隻有一囤是糧食,其餘全是黃沙。”
“此事仍有蹊蹺,便是盜賣,要教頭墊背,沒有道理等教頭來了後還來運,豈不是故意生事嗎?”
“那次運倒是沒填黃沙,想是礙著我在。”
二人思忖半晌,隻覺眼下所知還是太少,一時間也隻能推斷到此處。當下二人定下計議,待天亮後,林衝去牢城營,李袞去城裏糧店等地分頭查探。
計議已定,林衝辭別了往草料場去。李袞心急,鎖了門連夜進城去了。
待出得門來,隻見雪益發大了,有如鵝毛一般。路邊鬆林,葉子未落,被大雪壓的枝幹哢吧哢吧作響,於雪夜中傳來,越發顯的大雪無情。
等到了草料場,已是半夜,看那一眾倉庫,被雪壓的搖搖欲墜,住不得人。林衝想再回酒館,又嫌雪地難行,忽然想起:“離了這半裏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裏胡亂對付一夜。等到天明,卻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