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 / 3)

許多人熱心地請教讀書方法,可是如何讀書其實是取決於整個人生態度的。開卷有益,也可能有害。過去的天才可以成為自己天宇上的繁星,也可以成為壓抑自己的偶像。愛默生俏皮地寫道:“溫順的青年人在圖書館裏長大,他們相信他們的責任是應當接受西塞羅、洛克、培根的意見;他們忘了西塞羅、洛克與培根寫這些書的時候,也不過是圖書館裏的青年人。”我要加上一句:幸好那時圖書館的藏書比現在少得多,否則他們也許成不了西塞羅、洛克、培根了。

好的書籍是朋友,但也僅僅是朋友。與好友會晤是快事,但必須自己有話可說,才能真正快樂。一個愚鈍的人,再智慧的朋友對他也是毫無用處的,他坐在一群才華橫溢的朋友中間,不過是一具木偶,一個諷刺,一種折磨。每人都是一個神,然後才有奧林匹斯神界的歡聚。

我們讀一本書,讀到精彩處,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喊出聲來:這是我的思想,這正是我想說的,被他偷去了!有時候真是難以分清,哪是作者的本意,哪是自己的混入和添加。沉睡的感受喚醒了,失落的記憶找回了,朦朧的思緒清晰了。其餘一切,隻是死的“知識”,也就是說,隻是外在於靈魂有機生長過程的無機物。

我曾經計算過,盡我有生之年,每天讀一本書,連我自己的藏書也讀不完。何況還不斷購進新書,何況還有圖書館裏難計其數的書。這真有點令人絕望。可是,寫作衝動一上來,這一切全忘了。愛默生說得漂亮:“當一個人能夠直接閱讀上帝的時候,那時間太寶貴了,不能夠浪費在別人閱讀後的抄本上。”隻要自己有旺盛的創作欲,無暇讀別人寫的書也許是一種幸運呢。

有兩種自信:一種是人格上的獨立自主,藐視世俗的輿論和功利;一種是理智上的狂妄自大,永遠自以為是,自我感覺好極了。我讚賞前一種自信,對後一種自信則總是報以幾分不信任。

人在世上,總要有所依托,否則會空虛無聊。有兩樣東西似乎是公認的人生支柱,在講究實際的人那裏叫職業和家庭,在注重精神的人那裏叫事業和愛情。食色性也,職業和家庭是社會認可的滿足人的兩大欲望的手段,當然不能說它們庸俗。然而,職業可能不稱心,家庭可能不美滿,欲望是滿足了,但付出了無窮煩惱的代價。至於事業的成功和愛情的幸福,盡管令人向往之至,卻更是沒有把握的事情。而且,有些精神太敏感的人,即使得到了這兩樣東西,還是不能擺脫空虛之感。

所以,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緣在社會建築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紮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於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正如愛默生所說:“然而事實是:他早已是一隻漂流著的破船,後來起的這一陣風不過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狀態。”

愛默生寫有長文熱情歌頌愛情的魅力,但我更喜歡他的這首詩:

為愛犧牲一切,

服從你的心;

朋友,親戚,時日,

名譽,財產,

計劃,信用與靈感,

什麼都能放棄。

為愛離棄一切;

然而,你聽我說:……

你須要保留今天,

明天,你整個的未來,

讓它們絕對自由,

不要被你的愛人占領。

如果你心愛的姑娘另有所歡,你還她自由。

你應當知道

半人半神走了,

神就來了。

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清靜無為,無動於衷。我厭惡這種哲學。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辦事業,如癡如醉地墮入情網,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但是,不要忘記了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屬於你自己。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自足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安全的場所,其中珍藏著你最珍貴的寶物,任何災禍都不能侵犯它。心靈是一本奇特的賬簿,隻有收入,沒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歡樂,都化作寶貴的體驗記入它的收入欄中。是的,連痛苦也是一種收入。人仿佛有了兩個自我,一個自我到世界上去奮鬥,去追求,也許凱旋,也許敗歸,另一個自我便含著寧靜的微笑,把這遍體汗水和血跡的哭著笑著的自我迎回家來,把豐厚的戰利品指給他看,連敗歸者也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