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二重奏(3 / 3)

六 逃避與尋找

我是喜歡獨處的,不覺得寂寞。我有許多事可做:讀書,寫作,回憶,遐想,沉思,等等。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我相當投入,樂在其中,內心很充實。

但是,獨處並不意味著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潛心讀書或寫作時,我很可能是和想象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

直接麵對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人們往往要設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務,二是消遣。我們忙於職業上和生活上的種種事務,一旦閑下來,又用聊天、娛樂和其他種種消遣打發時光。對於文人來說,讀書和寫作也不外是一種事務或一種消遣,比起鬥雞走狗之輩,誠然有雅俗之別,但逃避自我的實質則為一。

然而,有這樣一種時候,我翻開書,又合上,拿起筆,又放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找不到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隻覺得心中彌漫著一種空虛悵惘之感。這是無聊襲來的時候。

當一個人無所事事而直接麵對自己時,便會感到無聊。在通常情況下,我們仍會找些事做,盡快逃脫這種境遇。但是,也有無可逃脫的時候,我就是百事無心,不想見任何人,不想做任何事。

自我似乎喜歡捉迷藏,如同蒙田所說:“我找我的時候找不著;我找著我由於偶然的邂逅比由於有意的搜尋多。”無聊正是與自我邂逅的一個契機。這個自我,擺脫了一切社會的身份和關係,來自虛無,歸於虛無。難怪我們和它相遇時,不能直麵相視太久,便要匆匆逃離。可是,讓我多堅持一會兒吧,我相信這個可怕的自我一定會教給我許多人生的真理。

自古以來,哲人們一直叮嚀我們:“認識你自己!”卡萊爾卻主張代之以一個“最新的教義”:“認識你要做和能做的工作!”因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認識自己,而通過工作則可以使自己成為完人。我承認認識自己也許是徒勞之舉,但同時我也相信,一個人倘若從來不想認識自己,從來不肯從事一切無望的精神追求,那麼,工作絕不會使他成為完人,而隻會使他成為庸人。

七 愛與孤獨

凡人群聚集之處,必有孤獨。我懷著我的孤獨,離開人群,來到郊外。我的孤獨帶著如此濃烈的愛意,愛著田野裏的花朵、小草、樹木和河流。

原來,孤獨也是一種愛。

愛和孤獨是人生最美麗的兩支曲子,兩者缺一不可。無愛的心靈不會孤獨,未曾體味過孤獨的人也不可能懂得愛。

由於懷著愛的希望,孤獨才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甜蜜的。當我獨自在田野裏徘徊時,那些花朵、小草、樹木、河流之所以能給我以慰藉,正是因為我隱約預感到,我可能會和另一顆同樣愛它們的靈魂相遇。

不止一位先賢指出,一個人無論看到怎樣的美景奇觀,如果他沒有機會向人講述,他就絕不會感到快樂。人終究是離不開同類的,一個無人分享的快樂決非真正的快樂,而一個無人分擔的痛苦則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謂分享和分擔,未必要有人在場。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遠沒有人知道,絕對的孤獨,痛苦便會成為絕望,而快樂——同樣也會變成絕望!

交往為人性所必需,它的分寸卻不好掌握。帕斯卡爾說:“我們由於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們也由於交往而敗壞著精神和感情。”我相信,前一種交往是兩個人之間的心靈溝通,它是馬丁·布伯所說的那種“我與你”的相遇,既充滿愛,又尊重孤獨;相反,後一種交往則是熙熙攘攘的利害交易,它如同尼采所形容的“市場”,既褻瀆了愛,又羞辱了孤獨。相遇是人生莫大的幸運,在此時刻,兩顆靈魂仿佛同時認出了對方,驚喜地喊出:“是你!”人一生中隻要有過這個時刻,愛和孤獨便都有了著落。

199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