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執著·超脫(2 / 2)

可是,一味執著也和一味悲觀一樣,同智慧相去甚遠。悲觀的危險是對人生持厭棄的態度,執著的危險則是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弗羅姆在《占有或存在》一書中具體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態度,它體現在學習、閱讀、交談、回憶、信仰、愛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經驗中。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幸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願懷著從容閑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淩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隻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一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曆和體驗。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這樣一種執著有悲觀墊底,就不會走向貪婪。有悲觀墊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

我相信一切深刻的靈魂都蘊藏著悲觀。換句話說,悲觀自有其深刻之處。死是多麼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這隻能用怯懦或糊塗來解釋。用貝多芬的話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憐蟲!”

當然,我們可以補充一句:“隻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憐蟲!”真正深刻的靈魂決不會沉溺於悲觀。悲觀本源於愛,為了愛又竭力與悲觀抗爭,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創造,貝多芬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不過,深刻更在於,無論獲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內心蘊藏的悲觀,因而終能以超脫的眼光看待這成功。如果一種悲觀可以輕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斷定那不是悲觀,而隻是膚淺的煩惱。

超脫是悲觀和執著兩者激烈衝突的結果,又是兩者的和解。前麵提到金聖歎因批《西廂記》而引發了一段人生悲歎,但他沒有止於此,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讀到他批的《西廂記》了。他太愛《西廂記》,非批不可,欲罷不能。所以,他接著筆鋒一轉,寫道:既然天地隻是偶然生我,那麼,“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後又非我也。然則今雖猶尚暫在,實非我也”。於是,“以非我者之日月,誤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誤而供我之揮霍可也”。總之,我可以讓那個非我者去批《西廂記》而供我做消遣了。他的這個思路,巧妙地顯示了悲觀和執著在超脫中達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觀,也有執著。我愈執著,就愈悲觀,愈悲觀,就愈無法執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幹脆把自己分裂為二,看透那個執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執著。執著沒有悲觀牽肘,便可放手執著。悲觀揚棄執著,也就成了超脫。不僅把財產、權力、名聲之類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這個終有一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脫。

由於隻有一個人生,頹廢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墮入悲觀的深淵。執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占有的熱望。兩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兩者之間,確切地說,是包容了兩者又超乎兩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統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虛無,又用零否定全,以約束貪欲,智慧仿走著這螺旋形的路。不過,這隻是一種簡化的描述。事實上,在一個熱愛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真相的人心中,悲觀、執著、超脫三種因素始終都存在著,沒有一種會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於它們此消彼長的動態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勞永逸徹悟人生的“無上覺者”,如果有,他也業已涅槃成佛,不再屬於這個活人的世界了。

199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