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許多年過去了。”藍細牯無限滄桑地說。
李大腳說:“唉,人死如燈滅,媽姆要是活到今天,不批鬥死也會氣死。她的命不好,她要命好的話也不會有我。”
話雖這樣說,但李大腳的心還是有些隱隱作痛。她想她短命的母親那淒慘的笑容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藍細牯就無話了。
他不知道用什麼方式來表達對苦命的妹子額感情,他隻是無奈地對著冬日倉藍的天宇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然後離開墳地,碧玉的墳地。
遠遠地一個人飛奔而來。
那人跑得飛快,很焦急的樣子。
那是野豬坳鄉村的民兵連長李火木。
李火木跑到他們跟前,上氣不接下棋地說:“首長,不好了,上頭來人了,要抓你回地區去!”
大腳吃驚了:“來的是什麼人?”
李火木氣喘籲籲地:“”不知道,開了一輛吉普車來,好幾個人,說要抓藍首長回去。支書讓我趕過來,最好讓首長躲一躲。”
大腳:“這可怎麼辦,往哪裏躲呢?”
是呀,往哪裏躲?
難道還要讓藍細牯重新去深山裏鑽林子過風餐露宿的生活?這是不可能的。他已經年過半百了,他能受得了麼?
這時,藍細牯的目光從紀念碑上收了回來,他的目光顯得沉穩而且堅毅,不像前幾天剛來時那樣滿目悲涼了。他緩緩地說:“朗朗乾坤,我無私無畏,幹嘛要躲藏。”
民兵連長李火木焦急道:“首長,你不知道哇,汀州城裏都死人了,縣委的一個書記在批鬥時,被打死了。你不能跟他們回去,我們不放心。”
李大腳也說:“舅,你還是不回去為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該怎麼辦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藍細牯:“不,我還是和他們走吧,不然會連累你們的,那樣不好,你們為我盡了心,我心裏十分清楚,但我不能讓你們為了我受罪,哪怕是一丁點兒委屈我也於心不忍哪!”
說完,藍細牯就大步走下了山。
李火木和李大腳跟在他身後,心裏不安極了。
果然,地區來的人在大隊部裏等待了。同樣的,大隊部門口的鄉場上圍滿了群眾,他們顯得很焦慮。的確,他們不願意讓藍細牯走,藍細牯時他們心目中的驕傲,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多少朝多少代了,野豬坳鄉村裏沒有出過像藍細牯這樣的大官。有老人說,藍細牯的官等於從前的知府大人哪,那是人抬大轎抬著走的大官哪,純樸的野豬坳人都有純樸的心願。
當藍細牯穿過人群時,他的鼻子酸酸的,他看著那一雙雙靜穆的充滿深情的眼睛,他心裏疼痛極了,他沒有為故鄉的父老鄉親們做什麼,他沒有讓故鄉的父老鄉親們脫離貧困,他有愧於父老鄉親哪。在他當官的那些日子裏,父老鄉親們沒找過他,就在最困難的時光裏都沒來問他要過一粒米一分錢,隻是默默地承受著饑餓,而現在,他落難了,鄉親們給他的是溫暖,是愛護。他在這幾天裏,享受到了野豬坳鄉村裏最高的禮遇。人們不管他是不是右派是不是下台幹部,都要爭著把他叫到家裏,殺上一隻雞,溫上一壺糯米酒款待他。他心裏能好受麼?
上麵來的人看到那麼多群眾,也有點兒害怕,這是老區,老區的人民發起威來不讓他們帶走人,他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當藍細牯走進大隊部時,有人喊了聲:“不許帶走藍首長,他是我們野豬坳的人!”
這人帶頭一喊,所有的群眾都喊了起來。
那喊聲一浪比一浪高。
大腳也在人群中高喊:“帶走藍首長我們堅決不答應,我們野豬坳鄉村的人堅決不答應!”
那些人有些恐慌了。
其中一個領頭模樣的人低聲對藍細牯說:“藍副專員,我們是奉地區革委會的命令而來的呀,你看,這樣我們很難回去交差哪!藍副專員,你和他們說說吧,你說他們才聽。”
藍細牯麵對鄉親們,他就是長一百張嘴一千張嘴也說不盡對純樸鄉親的感激之情。他看著院子裏外的鄉親,心裏怪難受的。
就在這時,一個漢子叫了聲:“打那幫狗鳥的人!”
他領頭朝地區來的人衝了過來,後麵跟著許多山裏漢子。
那些人嚇壞了,躲在藍細牯後麵。
藍細牯擋住了那些群眾,基幹民兵們也過來攔住了那些群眾。
就這樣,李大腳就看著舅舅藍細牯被帶走了。
吉普車卷著一路的塵煙顛簸而去。群眾們的眼中積滿了淚水。
大腳喊了聲:“舅——”
在藍細牯走後不久,貴生回到了野豬坳鄉村,貴生是被人護送回鄉的,因為他發瘋了。貴生在野豬坳鄉村裏沒親人,大隊的人隻好找到了大腳。無論怎樣,大腳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呀,貴生的身份是上海某大學的教授,文革開始後,他就瘋了,老婆和他離了婚帶孩子們走了。
他沒有去太台灣。
原來他沒有和福生一樣去台灣。
大腳沒辦法不接納癲子貴生。
人瘋了,批他鬥他沒有什麼意義了,瘋了的人也不可能再留在那個都市裏,最好的辦法還是把他送回野豬坳鄉村。
要換了別人,是絕對會拒絕貴生的。
但大腳沒有拒絕他,而是接納了他。
最初的時候,鄉村裏的人們用怪異的目光審視著這個曾經風度翩翩和李家格格不入的有文化有作為的李家少爺貴生。但到了後來,人們就有些害怕這個頭發長長的臉色蒼白兩眼透出怪異光芒的瘋子貴生了。
李大腳看著貴生,心裏很難過,這難道就是她心目中的那個哥哥麼?她輕聲地對他說:“哥,你還記得我麼?”貴生迷茫地看著她。這是她把貴生接到家裏時的第一次問話。李大腳的臉上充滿了不解:“貴生,我是大腳呀,你的小妹呀!”貴生就咧開嘴瘮人地笑。他身上充滿了一股子發黴的味道。大腳就不問了,去給他收拾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