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不下。
她懷裏揣著村裏二千多號人的希望和忿怒,她一天不告倒兒子小水,她一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在這之前,她一直沒有去鎮上找過小水。大腳對小水已經完全失望了。她為自己培養了這樣一個自私貪婪腐敗的鄉鎮幹部而恥辱,她覺得対不起七婆婆,對不起藍細牯,更對不起旺旺。她回憶著兒子小水的一個一個成長的細節,她心裏就難過。兒子小水的幾次下跪,讓她覺得其實是她一步一步縱容了小水,作為一個母親,或許她是對的,但作為一個鄉村裏的共產黨員,她失職了。兒子在洪水過後的一個夜裏回到了野豬坳鄉村,這是他得知野豬坳鄉村的人在李大腳和李火木的牽頭下要告他的事之後來的,他坐著一輛桑塔納轎車來到野豬坳鄉村。野豬坳鄉村被洪水衝毀掉家園的人們都搭起了筒易房和草房等待著政府落實建設新村的計劃。政府許多決策是萬分正確的,可為什麼到了底下就很難落實了呢?那些號稱人民公仆的鄉鎮幹部怎麼能雁過拔毛呢?小水坐著美其名是鄉鎮企業計劃外收入實則用扶貧款買的桑塔納轎車回到野豬坳鄉村時,激起了野豬坳鄉村災民的憤怒!
李大腳覺著火把,領著群眾堵住了小水和他的轎車。
小水驚呆了。
他是回來找母親的。
他想他會取得母親的諒解的,在他的印象中,隻要他在母親麵前掉淚或者下跪,母親就會依從他的,他忘了一點,他忘了他的母親是正直的眼睛裏揉不了沙子一生嫉惡如仇的鄉村女人李大腳,他忘了從前的下跪和淚水打動的是一個蒙在鼓裏沒有識破他這條爬蟲和貪官的善良母親。
他在那眾多火把把映出的憤怒的臉中感到了不安和膽怯。
大腳無聲地怒視著車中的小水。
司機嚇壞了,他問小水:“鎮長,怎麼辦?”
小水不知怎麼回答司機,他的心亂極了糟透了。麵對母親河村裏憤怒的群眾,他無言以對了。
大腳和群眾無言地和他對抗著。
他亂了方寸。
他甚至沒有膽量和母親李大腳對視了。
他吩咐司機:“後倒,走吧!”
司機的開車技術是一流的,他把車一下子就掉轉頭來,往國道上快速地開去,小水在反光鏡中看到那些火把,那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山村暮春的夜色。他的淚水流了出來,他已經無法回頭了,他走得太遠太遠了,他滑得太深太深了。
車開出了好遠一段路,開上了山,他從山上往下看去,那火把還在那裏亮著。他讓司機停下了車。
他站在山的高處,看那星火撩原狀的火把,他想起了父親。他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委瑣,特別沒勁!他喪失了母親,那麼久等於喪失了生命的源泉。
他的野豬坳鄉村已經不接納他了,他在這片土地上當官還有什麼價值。他沉默了,他的臉一陣陣地發熱,背脊一陣陣地發冷。他用手抓住自己的頭發,使勁地抓著,他已經陷進了一個泥沼,一個腐臭的泥沼,他覺得,那腐臭的汙泥正在把他吞沒,他想使勁地把自己提出這腐臭的泥沼,但他無能為力了,他隻有使自己陷進去,他的靈魂被吞沒了。他是一具行屍走肉,在母親和鄉親們麵前,他什麼也不是了。
司機說:“鎮長,走吧。”
他罵了一聲:“走你老姆!”
司機縮回車裏,狗屁也不敢放一個了。
他在夜風中甩下一串長長的淚水之後,坐上了車,回鎮上去了,他要尋找對策。他知道母親比李火木更難對付。
大腳回到了野豬坳鄉村。
她沒有找到張公安,她沒有找到張公安也就在縣城裏沒有告成狀。她是憑感覺的,她感覺到張公安會幫她的,因為張公安是個可靠的正直的人,她沒想到張公安會被他們一腳踢出公安局的大門不知到何處去了。
張公安的失蹤讓大腳感到迷惘。
這個貧困縣裏有一張黑色的網,是由一幫鬼域織成的黑色的網。她兒子是這張網的編織者之一。她在找張公安之前,找過縣紀委,找過組織部,甚至找過縣委書記……他們似乎很熱情地接待她,但沒有一個人在認真地聽她訴說,沒有一個人受理過她的告狀信。
她是在百般無奈的情形下,才去找張公安的,張公安的失蹤讓她心裏著實難過了一陣。她想,小水,你有多大的能量,編織了這麼一張結實的大黑網,你是用鄉親們的救命錢、血汗錢或者坑蒙拐騙來的錢編織那張大網的,是麼?你何德何能呀!
這張洪水,暴露出了你小水的本質。
要不是你把那幾十萬修河堤的錢吞掉,那麼,野豬坳鄉村就不會被洪水吞噬,那幾條人命和那麼多房屋以及人民的財產就不會受損失的呀。
如果有一條山石水泥砌起的河堤,許多事都不會發生。縣地水利部門早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可當財政局把錢撥到鎮上以後,幾十萬隻變成了幾萬元,一場轟轟烈烈的築堤工作隻變成了修修補補的零碎活。
李大腳痛心。
兒子的瀆職讓她痛心。
兒子是罪犯,他對不起野豬坳鄉村的人,更對不起全鎮的人民群眾,他是一隻螞蟥,在肆無忌憚地喝群眾的鮮血,是她養大的這條螞蟥如今吸群眾和公家的血肥了,成了一個地道的罪犯,一個可以拉出去槍斃十次也讓群眾解不了心頭之恨的罪犯!
大腳歎了一聲,要是舅舅藍細牯還在,他會毫不手軟地槍斃了小水的!藍細牯去世都幾年了,他的靈魂在地下有知的話,就保佑大腳衝破那張巨大的黑網,告倒小水,讓他伏法吧!
回到鄉村裏,李火木和群眾們來到了她的簡易房裏,她沒有在上官克明家住下去,她好意思在上官克明家住麼。她要和受災的群眾一樣住簡易房,她不能享福,這一切都是她兒子造成的,她能睡得安穩麼!
李火木他們給大腳拿來了食物。
這讓大腳很感動。
李火木含著淚水說:“姑,你別去了,好麼?我不想告小水兄弟了,你也不要告了,好麼?鄉親們都統一了意見,說不告了。我看小水也有悔改之意,今天,他特地送來了五百斤大米,說是特殊照顧我們鄉村的。鄉親們都說,小水是我們村出去的官,他應該是我們村的榮耀,無論怎樣,他還是我們的人,就不告了好麼?我真的不想告他了,當官也不易呀,你看我當了這麼幾天的村長,就碰到了這麼多麻煩事,他當那麼大的一個鎮長,會有更多麻煩事的,我現在想通了,他有那麼多麻煩事,吃點喝點拿點也是正常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姑,你聽我一句話,不要告他了,都是我的錯。本來,我千方百計收集他的證據,是為了報複你的,你當初取代我當了生產隊長,又當了村長,我不服呀!我心裏慚愧呀,你在外麵奔忙,告小水的狀,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我們這些老百姓,你苦呀!姑,你別告了,好麼?”
村裏的群眾都說:“老村長,別告了。”
大腳無語。
李火木:“姑,我給你下跪,饒了小水鎮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