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常思紅。別人不一定了解而我是太熟悉他了。三年前剛進巴中師範時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這個矮個子同學的五官特別發達,不過那時還隻是略具雛形,時過境遷,現在可說已經是“臻於至善”了——由於眼睛、鼻子、嘴巴十分搶眼,因而你極有可能會忽略他的臉麵是什麼樣子。眼皮腫泡泡的已夠突出了,而眼球還拚命地往外冒,似引而待發的玻璃彈子一樣;鼻子不算很高,隻覺得兩個黑洞洞的大鼻孔不斷地翕動,似隨時都在用心嗅著周圍的氣味;至於嘴巴,怎麼說呢?不便喻為“鼠喙”——畢竟是我的同窗嗬——不過實在是太尖太長,一味地往前撮起,以至完全遮沒了他的下巴。由於他那張尖長的嘴常在我眼前晃動而且總是發出刺耳的聲音,不由我有時不生出疑惑,我們這個時代人類最發達的器官是不是就是嘴巴?在巴中師範讀書時我們同班、同團支部,一同保送來此嘉陵師院我是知道的,隻是沒有想到又在同一個班裏相逢了。剛進學習室我還沒有留意到他那矮矬矬一截的存在,及至會議主持人王德明講開場白時我才猛然發現他緊挨王之左邊坐著。他講話時,從那雙左右滾動的“玻璃彈子”的閃光,從那隻短杵杵左手頻繁下劈的力度,以及從那張尖長的突嘴裏發出的像刀子一樣尖銳的聲音,我感到他比在巴師最後那兩三個月時更加神氣了。噫……今後這麼長的時日,我將如何與我這位老同學相處呢?聯想到在巴師最後那幾月的一些事情,老實說,我多少有些不安……

緊接著發言的是肖天翔,原在某縣公安局工作,是我們班的副主席。他身材瘦小,顴高頜尖,麵皮青黃,突突的眼球在近視鏡片後機靈地閃爍著,其談吐尚有一些文化內涵,能擊中被批判者的要害,不過辭鋒過分尖刻,雖不像常思紅那麼咄咄逼人,而其諷刺挖苦之意毫不掩飾地形於辭色。他把不安心讀嘉陵師院專科的思想問題擢拔到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高度,納入人生觀、世界觀的範疇,然後用列寧的黨性原則,要求我們每一個人做黨的兵卒,黨指向哪裏就奔向哪裏。“當今天下,誰可向黨討價還價?”他用這樣一個反詰句極有威勢地結題,令在場的一些同學不由伸了伸舌頭。

肖天翔在發言中引用了一些古典詩文,什麼“舉世皆濁惟我獨清,眾人皆醉惟我獨醒”之類,其中“眾星朗朗不如我孤月獨明,滿園春色不如我一枝獨秀”一句,令圈子右邊的一位同學微微一笑,同時用上嘴唇抿了抿下嘴唇。這些雅言就是針對此公“清高自是、孤芳自賞”的譏誚,同時當場就謔稱他“一枝獨秀先生”——說著說著就簡化成了“獨秀先生”。這獨秀先生身著半新不舊的白色襯衣,一副眼鏡罩著寬盤大臉,濃厚的書卷氣似從那兒氤氤地向四外發散,而同書卷氣極不協調的卻是胡亂蹭在地上的一雙赤腳。他,學名陳篤修,中江中學知名的共青團學生幹部和高高才生,在進師院第一學期期末的考試中我倆以95分的成績並列第一,其後成為我一生過從最密的摯友。陳篤修的父親曾就讀於省二師範,與著名作家沙汀、艾蕪是同窗好友,因其複雜的政治曆史問題而累及愛子。陳篤修立誌高遠,若以優異的學習成績、激進的政治思想而言,考進川大、北大乃情理中事,可他卻被放逐到了建校不久位卑聲微的嘉陵師院而且是讀專科,自有一種深深的隱痛,一種不吐不快的況味,在言談中難免不流露出一些牢騷。與陳篤修際遇相若,成績雖好,或因出身,或因政治思想“有問題”的還有史智明(其父為武大畢業的“舊知識分子”)、方維鑒(其父為國民黨中將)、鄭義剛(其父為洋買辦、海外華僑)、江白石(沒落的世家子弟)、汪玲玲(其父曾為司徒雷登主持的燕京大學教授)諸人,還有柳風、羅綺紋……他們在前幾天“放”過什麼“厥詞”我不得而知,僅僅從陳篤修後來的擺談中知道他本人說過大意如下的話:“做夢都沒想到過要當教師……上什麼學校有什麼相幹?書是靠自己讀的……既學師範又何須要讀本科,讀專科我都嫌時間太長……我不想說什麼,專業思想是否鞏固,我隻想說將來拿出學業成績那才是唯一的明證,放逐於此雲雲。思想激進的陳篤修,對黨尊崇熱愛備至,自無絲毫質疑,但因深感委屈,其沮喪、憤懣、狂傲,難免形於辭色,這就成了眾矢之的,遭到常思紅、肖天翔、楊玉林、張春等一幹人的當頭棒喝。

他叫常思紅。別人不一定了解而我是太熟悉他了。三年前剛進巴中師範時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這個矮個子同學的五官特別發達,不過那時還隻是略具雛形,時過境遷,現在可說已經是“臻於至善”了——由於眼睛、鼻子、嘴巴十分搶眼,因而你極有可能會忽略他的臉麵是什麼樣子。眼皮腫泡泡的已夠突出了,而眼球還拚命地往外冒,似引而待發的玻璃彈子一樣;鼻子不算很高,隻覺得兩個黑洞洞的大鼻孔不斷地翕動,似隨時都在用心嗅著周圍的氣味;至於嘴巴,怎麼說呢?不便喻為“鼠喙”——畢竟是我的同窗嗬——不過實在是太尖太長,一味地往前撮起,以至完全遮沒了他的下巴。由於他那張尖長的嘴常在我眼前晃動而且總是發出刺耳的聲音,不由我有時不生出疑惑,我們這個時代人類最發達的器官是不是就是嘴巴?在巴中師範讀書時我們同班、同團支部,一同保送來此嘉陵師院我是知道的,隻是沒有想到又在同一個班裏相逢了。剛進學習室我還沒有留意到他那矮矬矬一截的存在,及至會議主持人王德明講開場白時我才猛然發現他緊挨王之左邊坐著。他講話時,從那雙左右滾動的“玻璃彈子”的閃光,從那隻短杵杵左手頻繁下劈的力度,以及從那張尖長的突嘴裏發出的像刀子一樣尖銳的聲音,我感到他比在巴師最後那兩三個月時更加神氣了。噫……今後這麼長的時日,我將如何與我這位老同學相處呢?聯想到在巴師最後那幾月的一些事情,老實說,我多少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