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挑著的家 第二章(1 / 3)

第一卷 挑著的家 第二章

意 外

倉4點準時起床。倉近段時間養成起床跑步的習慣。

那天,倉又像往常一樣順著馬路向鎮外跑步。

可是跑著跑著天突然“咣”的一聲明亮起來!

倉很感意外。倉從未見到天亮得這麼快。以往倉跑完步回家小鎮的人們仍處在酣然的夢鄉中。可是如今跑步還不到10分鍾,天竟提前亮了。亮得這麼突然。眨眼之間。倉覺得這是一個奇跡。一種自然現象的奇跡。在那明亮的光色裏,倉袒露無遺。倉隻穿一條三角褲衩,連兩瓣屁股都兜不住,僅僅遮羞。倉的肋骨根根凸起,瘦骨嶙峋。在露天的曠野裏倉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這副模祥醜陋不堪。

倉再回頭看小鎮,鎮民們都已破天荒起個大早。倉看到緊抵小鎮的犄角山上紅雲一片。鋪天蓋地。彤紅的色液漫漶整個空間。

倉決定返回。

這時馬路沿線起早的村民們指著倉的背影咕噥:“喏!馬路上跑著一個瘋子!”

有人定睛一看:“嗯,不錯。瞧他隻穿條褲衩,身子瘦的,大概幾天沒吃食了罷!”

倉頓然打住步。倉從村民們的目光裏證明確實在說他。倉萬沒想到村民們會把他看成一位瘋子。

倉的形象璃實像一位瘋子。

倉每跑一截距離,都有人在背後對他指指點點,嘀嘀咕咕。

倉知道自己今天不能再回小鎮了。倉是一個文化人。倉平素在鎮民們麵前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自己這個樣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村民們不說他是個瘋子,鎮民們也會認為他是個神經病。

倉又踅轉來向一座守魚塘的草繃子跑去。倉想在魚柵子裏索性蹲到天黑再回到小鎮。

可是魚棚子裏還睡著一個守魚的懶漢。那懶漢啟開眼一瞅難堪的倉,駭得眼珠倒錯,扔下鋪卷,撒開腳丫子,向村裏驚天動地地跑著嚷著。

倉隻好又拐向另一個地方。

這時迎麵又截過來一群伢子。有的持著彈弓。有的拖著竹竿。有的提著哨棒。倉想向他們解釋。但娃子們全然不理這一套,一陣風似的掩過來,嚇得倉張皇遁去。

倉順著馬路一直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倉在一個大坎子裏麵一直睡到天黑。

當“轟隆”一聲巨響,才驚醒倉。倉睜開眼睛的時候,姣美的妻子正淚流滿麵地跪在他的跟前。倉和妻都不約而同注視產生巨響的地方。十幾裏外的天際火光一片。著火的地方正是他們的棲息所在。

妻說:“我一直守在你跟前幾個小時呐!瞅你那狼狽祥,我還以為你到哪兒了呢?害得我在外整整找了一天!”

倉收回目光就把他早晨的偉大發現告訴妻。

妻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天還是先前的天,怎麼會突然早亮了哩,怕就是你一個人的發現罷!”

倉說:“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倉拉起妻子就往回走。

可是順著原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家。

倉確信是他們家的地方已變成一片廢墟。到處殘垣頹壁,椽折檁斷,堆滿瓦礫。

不知何時在那片廢墟上擠滿手掌火炬的人們。大人囝囝。老翁婦嫗。扶老攜幼。吵吵嚷嚷。但都是鎮外人。全是陌生的麵孔。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紜。倉很顢頇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倉想詢問。可是沒有一個他熟悉的人。問妻子。妻子說,我順著馬路找驢一樣找了你一天,腳都磨出亮泡了!

這時有個焦頭爛額的本鎮老者蹣跚而來:“你出外一天大慨不知道吧?燒黑飯鍋的時候,犄角山火山噴發了!可憐小鎮的人,燒的燒,砸的砸,所剩無幾……”

倉—屁股跌坐在地上。

隻有他和妻子意外地活著。

挑著的家

日落時分,他挑著他的家來到了小鎮。

說家,其實就兩隻籮筐,挑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外加一口鍋,一盤蚊帳和一隻變形的洋瓷盆。孩子大的兩三歲,女孩,是個癱子;小的,不到半歲,男孩,是個瞎子,且患有嚴重軟骨病,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到小鎮的時候,各家已炊煙繚繞。他選了一處寬大的廊簷安頓。他放下籮筐,將孩子放在水泥地上,任他們玩耍。然後從近處的地上拾來麻巾,搓麻繩掛蚊帳。窸窸窣窣,費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破舊而肮髒的蚊帳拴在廊柱上。他的蚊帳一經掛出,就成了小鎮街頭的一道風景。

等他拴好蚊帳回過頭瞅倆孩子時,孩子已爬離籮筐好遠了,頭上、臉上、手上全髒兮兮的,嘴巴正“吧唧吧唧”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泥巴。

他忙又把他們收攏在一起,倆孩子便在籮筐裏拍著小手,嗚嗚嗷嗷怪叫。

他拿出變形的洋瓷盆,到附近的池塘裏舀來清水。

他又找來了幾塊磚頭,緊挨牆根支好了鍋。

他要生火做飯了。

一頓飯他足足做了兩個多小時。他把火燒得濃煙滾滾,直衝雲宵。濃煙刺激得他不斷咳嗽和噴嚏,聲音滄桑而沉悶,若鏽蝕的銅音,傳遞得很遠。人們便循著這聲音和氣味圍了上來。

有人湊上前故意嚇唬他:“幹啥的?”

他便懶懶地答:“討飯的!”

“討飯的為何不討飯,燒火幹啥?”

“俺還有個家……”

“嗤!這也算是一個家?”

有人便笑出了聲。

後來小鎮的人都喜歡來“參觀”他的“家”。時間長了,便向他問這問那。

有人說:“這倆孩子是你親生的?”

“撿的。”

“有老婆嗎?”

“冇。”

“拾這倆殘廢有甚意思——累贅!”

“看你說的!俺的日子還指望他們哩!”

有人便掩嘴竊笑。

他卻絲毫無異。

很快,他和小鎮的人們打成一片。有時,還抱著那瞎眼男孩四處串門,儼然真正的父子樣。

小鎮的人們還看到:盡管他不會做飯,但他一日三餐都在做飯。他是在極力模仿生活,模仿過一個普通家庭的平常日子。他討飯從不在外麵吃。他每次都把討來的飯菜帶回“家”,再生火重做一次,和兩個孩子共同分享。並且每次他都要把灶火燒得濃煙滾滾,直衝雲天。

有時有吵了嘴的夫妻,相互慪氣,陷入僵局,這時男的就成天坐在他那裏,瞅著他往來穿梭、奔波如大鳥的身影,便忽然有一種衝動的感覺,匆匆趕回家,和妻子立時握手言歡,和好如初。

一個大雨天,淒厲的風糾結急驟的雨,織成一張迷亂的網,罩向大地。小鎮很快就湮沒在煙雨空濛中,到處水流湍湍。

大雨之後,他為兩個孩子逮了很多的魚吃。過後,癱子女孩和瞎眼男孩仍向他要魚吃。他沒有再為他們逮。雨霽天晴,他要出去討糧食做飯吃了。可他從外乞討回來時,癱子女孩卻已栽進下水道被衝走了。癱子女孩見過他從水裏逮魚,看著嘩嘩而流的下水道,就揮舞著小手,興高采烈地向下水道爬去,沒承想一頭栽進去,就再也沒能力爬上來……

當人們告訴了他這個不幸的消息時,他“哇”的一聲,悲慟欲絕,鬼哭狼嚎起來。

從此他離開了小鎮。

那個被他挑著的家,不知又被他挑到了哪裏。

祝你平安

在我的對麵坐著母子倆。母親三十來歲,皮膚微黑;小男孩八九歲模樣,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著。

為了打發旅途時光,我不得不掏出隨身攜帶的一本《契訶夫小說集》,埋下頭默默讀起來。

或許是契訶夫的小說太精彩,那個下午,我一直沉浸在契訶夫為我營造的故事氛圍中,沒和任何人說一句話。因為看書時間太長,有幾次,我不得不擱下契訶夫的小說集,用兩個食指來回按摩眼球,以此消除視力疲勞。這時,我發現坐在對麵的那個小男孩,總是用一雙疑惑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

我對那小男孩友好地笑一下。

小男孩發現我在看他,連忙拘謹地低下頭。

列車仍在呼嘯著向前奔馳。

當我又一次拿起《契訶夫小說集》時,對麵的小男孩突然俯在年輕婦女的耳邊輕聲說道:“媽媽,對麵的叔叔是個啞巴,整個下午一句話都沒說。”

年輕的婦女趕緊用肩膀碰了小男孩一下:“孩子,別瞎說,這樣對叔叔不禮貌!”

為了逗一逗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我竟鬼使神差地對他說:“叔叔不是啞巴,叔叔是一個身患癌症的人,這種病很厲害,一旦得上……叔叔並不是不想說話,叔叔隻是想利用時間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