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真心哭笑 第一章
我欠王鴿一枚蛋
幾年前,我結識了一位朋友,叫王鴿。至於是如何結識王鴿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生了一場怪病,需要討一個雙黃雞蛋做藥引子,這個雙黃雞蛋是王鴿幫我找到的,於是我們便成了好朋友。
我的這位叫王鴿的朋友,在一家影視公司工作,結交了不少人,這些人有生意場上的,也有官場上的,還有不少是文化界的精英。成為好朋友的我們,便經常一塊兒出入一些重大場合。譬如朋友們的聚會、某局長的宴請,等等,等等。在這些重大場合,我的朋友王鴿每次向客人們介紹我時,總不忘拿雙黃雞蛋的事作開場白:“這是我的朋友崔三,剛從小鎮上走出來的。前不久,他生了一場怪病,四處找雙黃雞蛋做藥引子。這是一種很奇特的藥引子。在此之前,我哪兒曾聽說過雞蛋還有雙黃的呀!你想想,這種雞蛋是那麼容易好找的嗎?後來我下了九牛二虎之力,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幫他搞定了……”
王鴿每次說完這件事時,我便趕緊畢恭畢敬地向在座的各位,介紹王鴿幫我找雙黃雞蛋的詳細過程。聽的人聚精會神,鴉雀無聲,肅然起敬,末了,便一齊舉杯,和王鴿的杯子咣當一聲碰在一起。
開始的幾次,王鴿每次向客人們介紹這件事時,我的心裏還澎湃著,對王鴿充滿感激之情。再後來,隨著次數的不斷遞增,我便有些疲了,累了,厭倦了。我突然覺得我成了雜技團的一隻小狗,我再也不願陪王鴿四處“演出”了,我再也不願配合他的每一個手勢和動作了。王鴿再向客人們介紹這件事時,我也隻是勉強地、象征性地敷衍幾句,實在不願意多提及此事。畢竟,這件事情於我,並不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
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我的這位朋友王鴿。
我突然很厭惡王鴿。我覺得他的大頭、大耳、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並不能顯示出他的大方,隻能畫活了他的一個癟三形象。
其實,我疏遠王鴿,並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王鴿後來找到我,閑聊中故意對我旁敲側擊:“崔三呀崔三,一個人無論走到哪兒,都不要忘記當初曾經對他幫助過的人!”
王鴿的朋友,後來在路上見了麵,也不忘對我進行“素質教育”:“哎呀,我說崔三!最近怎麼沒見你和王鴿在一起呀?人喲,千萬不要‘吃了果實忘了樹’嘍!”
我覺得,我是再也走不出王鴿的陰影中了。或者說,王鴿和我的影子緊緊地糾纏在一起,重疊在一起,像割自己的尾巴一樣,怎麼割也沒法割斷。
我不就是欠了王鴿一枚雞蛋嗎?
我用加倍的努力償還給他就是了。
我知道王鴿這種人得罪不起。既然得罪不起,就應該和他走在一起。
我和王鴿又走在一起。我對他唯唯諾諾。出門我甘願為他拎包。進飯館我搶著盡“地主之誼”。乘公交車時我主動向投幣箱裏投錢。王鴿對此僅僅隻是咧開大嘴一笑。
人多的場合,王鴿仍不忘向各位客人介紹雙黃雞蛋的故事。我的心裏突然煩得要命,表麵上雖然對王鴿說著感激的話語,但胸膛裏卻抑製不住一股怒火。我突然感到,我這一生,哪怕是再怎麼努力,也報答不了王鴿的一枚雙黃雞蛋的情了!
我用生命償還王鴿的機會還真來了。那天夜晚,我和王鴿走至一條小巷裏,猝然遇見了幾個蒙麵搶劫的歹徒。一把刀,抵住了王鴿,我奮不顧身地衝上去,擋住了王鴿,那刀,便深深地插進了我的右肋下……
冥冥中,我睜不開眼睛,使勁兒睜,也睜不開。我的軀殼已不再屬於我,我的雙腿輕飄飄的。我像萬花叢中的粉蝶,在空中飛呀飛,怎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感到很累很累,我後來稍微有些知覺的時候,發現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座白色的海洋裏。靠四周的牆壁擺滿了花圈,在我頭部上方的牆壁上,還懸掛著一幅黑色的條幅挽幛,上書幾個白色的大字:沉痛哀悼見義勇為英雄崔三同誌。我這才發現自己躺在木板床上。我的身上蓋有一床白布,上麵撒有很多鮮花。我看見有許多人進進出出。有政府官員。有新聞部門的記者。當然還有我的朋友王鴿。他們個個莊嚴肅穆,表情木然,腳步輕移地來到我的身邊,一個挨一個,虔誠地對我作揖,秩序井然。
我在腦海中苦苦思索了許久,才恍然回想起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這才明白自己是躺在靈堂上,這些人都是來向我作遺體告別儀式的。我從散淡的目光中,看見有兩個記者模樣的人在那兒小聲嘀咕。一個說:“唉,崔三這人,為朋友真是兩肋插刀啊!”另一個說:“就是就是。崔三如今被定為英雄人物,也真是死得其所了!”我再努力搜尋王鴿,王鴿正蹲在一邊,咧開大嘴,數數叨叨抹淚:“崔三呀崔三,人活百歲,終有一死。早死早托生。你就安安心心到那邊去吧!隻是到了那邊,你別把我忘了,是我成就了你的英雄美名……”
我聽到這裏,再也抑製不住自己憤慨的情緒,積攢渾身的力氣,隻聽“嘣”的一聲,我如一具僵屍,從臨時搭起的木板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看見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麵驚呆了,等明白過來,四處抱頭鼠竄。整個靈堂上一時慌亂不堪,大家人踩人,雜亂的腳步踐踏過花圈,紛紛奪門而去。 大家邊跑邊驚慌失措地吆嚷:“不好了!不好了!崔三詐屍了!”
隻有我還直挺挺地愣怔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又活過來了,我從死神的懷抱裏又僥幸撿得一條活命。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該考慮如何繼續努力償還王鴿了……
瘋狂者
萬金來大廈的總裁名叫洪福生。洪福生是個半吊子。所謂半吊子,就是有些癡傻的意思。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成了萬金來大廈的“開山鼻祖”。經他手攢下的鈔票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反正萬金來大廈經營的金銀首飾都是他的,整個萬金來大廈都是他的。
其實洪福生並不是經常癡傻,洪福生也有清醒的時候。洪福生清醒的時候,賺錢比誰都精明。但洪福生的精明,還是不能博得別人的服氣。有人看著日漸“肥”起來的洪福生,個個耿耿於懷,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洪福生算甚鳥?洪福生憑什麼比我們有錢?論資格,講學問,憑智慧,小孩尿尿,淋也淋不到他洪福生的頭上!”
但不管怎麼說,洪福生比眾人有錢,已成為鐵的事實。
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到街頭上辦事。走至萬金來大廈門口,被一群人堵塞住了。因為交通受阻,我不得不停下車子。隻見萬金來大廈的洪福生總裁,雙手抱著幾捆百元鈔票,口眼歪斜,滿嘴流著哈喇子,喃喃有聲,嘟嘟囔囔說著什麼,在他腳前的台階下,圍著一大溜兒瞧熱鬧的人們,模樣各異,穿戴不一,不同層次的人物嘻嘻哈哈指點著洪福生,歡笑有聲。我擠至跟前,這才弄清洪福生是在向眾人召開“新聞發布會”。
洪福生抹拉一下滿嘴的涎水:“各位!俺洪福生錢多得愁著沒處用!要不是有褻瀆人民幣之嫌,我真想‘叭嘰’一下把錢都貼到牆上!下麵我宣布一條消息:有誰每扇自己一個嘴巴,我就賞他一捆錢……”
人群裏沒有動靜。
洪福生又說:“有誰每扇自己一個嘴巴,我賞他一捆錢!”
人群裏仍是沒有動靜。
洪福生又嚷:“有誰每扇自己一個嘴巴,我就賞他一捆錢!”
人們仍是無動於衷。人們都不相信洪福生所說的話是真的。即使有蠢蠢欲動者,在眾目睽睽之下,又覺得丟不起那個人。
洪福生再次高聲大嚷:“有誰每扇自己一個嘴巴,我就賞他……”
話未落音,有位蓬首垢麵的乞丐“噌”的一聲跳到台階上。這位乞丐四十歲左右的模樣,衣服襤褸,醃臢不堪,赤著腳,幾近裸體,不時吸溜著鼻涕,顯得齷齪不堪。
乞丐歪斜著腦袋,上下打量了一番洪福生:“你說話可算數?”
洪福生騰出一隻手,仿佛“賣場子”的江湖老手,很是響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哧!俺洪福生好賴也是站著尿尿的人,啥時說過瞎話?——你扇自己的嘴巴!你每扇一次,我都扔給你一捆!”
乞丐說:“反正我是個踩百家門的,走南闖北慣了,也就不要臉了!那我就開始扇了——”
乞丐說著,就伸開黑不溜湫的爪子,猛扇自己的嘴巴。乞丐每扇一次,洪福生就扔給他一捆錢,乞丐越扇越快,洪福生須臾就把幾捆錢全部扔進了乞丐的懷裏。
乞丐抱著那幾捆百元鈔票,像一位退朝的皇帝,穿過人叢,嘻嘻笑著,步出廣場,消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乞丐轉眼間搖身一變成為萬元富翁!
人們打一聲呼哨,這才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再瞅洪福生,洪福生正邁著得意的步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向萬金來大廳裏走去。
有人喊著“洪福生!洪經理——洪總裁——”
洪福生頭也不回:“這樣的機會不是時時都有!要想抓住機遇,明天再來碰碰運氣吧!”
廣場上的人們久久不散,個個悵然若失地回味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我離開萬金來大廈廣場,迫不及待地回家向妻子訴說了我的所見所聞。但任憑我如何信誓旦旦地講說,妻子總是懷疑這件事情的確鑿性。
妻子說:“世上哪有這等便宜的事情?一定是你寫小說寫著了魔!”
我說:“信不信由你,洪福生說過明天還會這麼做,不信到時你去看看!”
這一夜,妻子酣然入夢,睡得特別香甜。我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天未亮,就偷偷起個大早,直奔萬金來大廈。我不是一個貪得無厭、利欲熏心之徒,但我也確實為錢所困。有人找錢是為了升官發財嫖婊子,我不為別的,隻為得到一筆錢,把我幾年來苦心經營的幾百篇小說結集出版,供世人觀賞,滿足我的虛榮心。
我來到萬金來大廈廣場時,頭頂上依然寒星閃爍,漂浮著一彎月牙。這時候,廣場上早已聚集了很多人。人們嗡嗡嚶嚶交頭接耳在一起,雖然顯得漫不經心,但內心深處卻在焦急地渴盼著洪福生的降臨。人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廣場上,就像虔誠的教徒在盛大的典禮上,準備接受洗禮一般。
可惜的是,人們從天未亮一直等到日出,又從日出一直等到中午,再從中午一直等到日落,始終不見洪福生的蹤影。人們連吃飯的機會都不敢放過,都怕在回去吃飯的當兒,奇跡再次與自己失之交臂。在這一天裏,人們都餓著肚子,滿廣場饑腸轆轆聲滾動一片,此起彼伏,給這個城市造成很大噪音。警察不知廣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幾次過來都沒有驅散聚集的人群。身為一介文人,本來就孱弱的我,自然也被餓得頭暈眼花,幾次差點仆倒於地。就在我實在有些招架不住的當兒,忽然發現了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的妻子!
我有氣無力地喊一聲:“老婆——”
妻子扭轉頭發現是我,奔上來點著我的額頭:“你呀!在這裏幹什麼?害得我找了你一天!”
我囁囁嚅嚅:“我等……洪福生……”
妻子沒好氣地兜頭嗬斥:“狗屁洪福生!你是一頭紮進錢眼裏被卡昏了頭!那是你寫的一篇小說……你不該用真名真姓真地點,害得很多人讀了昨天的報紙,今天紛紛上門詢問有關洪福生的情況!——走!快跟我回去!”
妻子說著,一把扯過我,一路把我拉回了家。
回到家裏,我還在擔心萬金來大廈廣場的情況。我不知久等在廣場的人們,是否碰到了能改變他們終生命運的洪福生。
畫 驢
李魚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家公司任文員。李魚的頂頭上司是個典型的神經質,常常有事沒事都愛向李魚大吼大嚷,並且隔三差五無端地挑李魚的毛病。李魚為此很苦惱。李魚脾氣上來的時候,也忍不住和頂頭上司頂撞幾句,但頂撞的最終結果都是以李魚付出代價而告終。
有一次,李魚為頂頭上司起草一份文件。李魚的頂頭上司便打電話把李魚叫到他的辦公室。李魚走進頂頭上司的辦公室時,看到頂頭上司正端坐在老板椅裏,頭仰向天花板,本來就黑瘦的臉,這下顯得更黑了。厚厚的眼鏡片後,骨碌著兩隻白眼球,像一條隨時都要決鬥的大鯊魚。
李魚的頂頭上司嘩啦一聲把那份文件扔到李魚的麵前:“你怎能把‘樹蔭’寫成‘樹陰’呢?”
“最新漢語詞典都將‘樹蔭’改成‘樹陰’了。”
“沒有草字頭的‘陰’還叫‘蔭’嗎?”
“出版局已有明確規定……”
“啥狗屁規定?我看你們這群人純粹是吃飽撐的,一個個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今天這事罰你二百塊錢,希望你引以為戒,凡事不要再自作主張!——回辦公室吧!”
李魚帶著滿肚子委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哭哭不出聲,想發泄找不到地方。李魚這一天幹什麼都感到極度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