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西門慶的外套與臉譜。
西門慶有三件外套,第一件是一個“破落戶財主”家的子弟,第二件是“開著個生藥鋪”,第三件是“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提刑所理刑”,這三件外套應該是不配套的,套在西門慶身上,居然相輔相成,助他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而且借助明王朝官場的腐敗,藉著商業上的成功還登上了王朝的官場。
第一件外套:一個破落戶子弟。
【金瓶梅】中西門慶一出場,書中介紹道:“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是說,西門慶出生在有錢人家,在西門慶掌控西門府前,家道已經敗落,家道敗落的西門慶,走不了讀書進學的路,成了“使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棋子,摸牌道字,無不通曉”,“滿縣人都懼怕他”的“好浮浪子弟”。
“浮浪子弟”者,指在家庭敗落後,既無固定的職業,又無養家糊口的一技之長,不務正業,混跡於社會,以“拳棒”、“通曉”“賭博”、“雙陸棋子”、“摸牌道字”這類非正經的謀生手段用於幫閑,坑蒙拐騙,混取吃喝,聊以度日的人。
破落戶家庭的子弟未必都是浮浪子弟,但是家庭破落後混跡於市井的浮浪子弟,基本特點是不講情義、唯利是圖。這個特點在西門慶十兄弟之一的應伯爵身上表現得最突出(下文再詳說)。十兄弟中的白來創窮極潦倒,為蹭西門慶的一頓飯更是到了死乞白賴的地步。
而在【金瓶梅】中給西門慶這個“浮浪子弟”的前麵卻加了個“好”字,這個“好”字,應該不是指人品好壞的“好”,而是指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西門慶在家庭敗落後,拿他同在社會上缺乏生存能力的紈絝子弟比,在浮浪子弟中,西門慶表現出最具備混跡於社會的能力。
西門慶在社會上結幫抱團組成的十兄弟中,不乏本來有錢、後來家庭破落的子弟,比如花太監的侄兒花子虛、應員外的兒子應伯爵、清河衛千戶的兒子謝希大、還有紈絝類雲參將的兄弟雲離守等,這一群子弟,大都是在家庭破落後,不務正業、混跡社會、以幫閑為生。這反映出像西門慶這樣的因為家庭破落而成為浮浪子弟的,在明王朝進入衰敗時期,已經不是一家一戶的個別現象,而是一種社會現象。
浮浪子弟成為一個群體的這個社會現象,反映了社會經濟狀態在發生兩極分化,在兩極分化中,社會不安定的因素增加,以破落戶子弟為主要成員的這一群結成幫、抱成團,反映出在不安定的社會狀態下下層社會人群的一種生存特點。
明王朝進入衰敗時期,家庭敗落下來的遠不止西門慶十兄弟這個範圍,祖上任“節度使”要職、子孫輩曆任官府“招宣”、躋身上層社會的王招宣死後,他的夫人林太太,做私娼來維持家庭門麵。白皇親家敗落下來,靠典當維持生計。
因此西門慶的家庭破落,是明王朝進入衰敗後、在王朝發生更迭前出現的一種社會現象,西門慶、以及西門慶這類形象是明王朝進入衰敗時期的產物。
西門慶在家庭破落後混跡於市井的這段經曆,給了他在動蕩社會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活經驗,養成了他的品行,提供給了他成為市井惡棍的外因條件。
市井惡棍的西門慶最拿手的是“專一飄風戲月,調占良人婦女”,以出入勾欄、私窼子為樂事。
【金瓶梅】中西門慶做過許多惡棍的事情,撿幾件先認識一下這張市井惡棍的嘴臉。
西門慶好色,勾搭玩弄有夫之婦潘金蓮,奸情敗露,毒殺潘金蓮丈夫武大郎,霸占潘金蓮,是中他一出場就做下的惡棍事情。
西門慶的三妾卓丟兒病重,他把卓丟兒從私窼子娶進西門府,做了他的三妾,按情理他應該陪在病重的卓丟兒身邊,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西門慶卻是“在家裏時,便要慪氣”,於是“走了出來”,他不走大路,大路上的高門大戶,庭院深深,若有美婦,居於深閨,輕易不會拋頭露臉,不拋頭露臉西門慶就無從勾搭,而遛窄街小巷,門戶淺窄,豔遇的機會多,獵色的機會也就多,選擇走大路還是遛窄街小巷,這是由浮浪子弟西門慶的習性決定了的。真是無巧不成書,西門慶從潘金蓮家門簾下走過,可見小巷之窄,潘金蓮拿著叉竿在放門簾,叉竿被風刮倒,偏偏打在西門慶的頭巾上,“滿縣人都懼怕”的浮浪子弟西門慶,豈能不發作,回過臉來,卻見是一個妖嬈的婦人,西門慶“先自酥了半邊”,怒氣沒有了,“變做笑吟吟臉兒”。“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的王婆子來”,到王婆子茶館裏裝茶客,就有機會再遇到潘金蓮,有遇到機會就有勾搭機會,於是西門慶五次在潘金蓮鄰居王婆開的茶館“踅進踅出”。王婆什麼人哪,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無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做接生婆),間常也會做牽頭、做馬泊六(為男女偷情牽線),也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兒(即做賊)”。王婆年紀輕輕時支撐家庭的丈夫就死了,王婆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幹過。在西門慶麵前王婆毫不隱瞞自己就是個“三姑六婆”,連做過賊也不隱瞞,為的是先聲奪人:我王婆混跡於市井的資曆比你西門慶早,震懾住“滿縣人都懼怕”的西門慶。而王婆成為“三姑六婆”的過程則反映出:明王朝進入衰敗時期,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一個少婦,在丈夫去世後,艱難活下來的酸辛。王婆為圖財,在西門慶、潘金蓮之間牽線,她的可惡幾乎公認,而王婆從少婦成為老菜皮是生活的壓力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跡。資深王婆一軋苗頭就知道西門慶想勾搭潘金蓮,但是王婆看穿生意人西門慶的心思:要勾搭潘金蓮又不想在得手前就花錢,王婆於是算計道:“那廝全討縣裏人便益,且叫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撰他幾貫風流錢使。”在西門慶第五次踅進茶館時,王婆點穿西門慶心思,讓西門慶茅塞頓開:要勾搭上潘金蓮,就像賭博下注那樣,先得在王婆身上付出些銀子,叫“馬泊六”的王婆給他牽線搭橋。於是西門慶向王婆吐露了心事:“不瞞幹娘說,不知怎的,吃她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麵,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隻是放她不下。到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同王婆一拍即合,西門慶答應王婆開出的幫他牽線、索要錢財的條件,王婆則向西門慶獻上十條“挨光(即偷情)計”,讓西門慶同潘金蓮勾搭成奸。武大捉奸,西門慶踢傷武大。潘金蓮從武大對她的抱怨中知道他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打虎兄弟武鬆,慌忙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對潘金蓮正在新鮮頭上,為了繼續同潘金蓮勾搭,一不做二不休,由三姑六婆的王婆畫策,市井惡棍西門慶提供毒藥,一個本是下層社會出身的良家女子、因為家貧自身有過兩次被賣經曆的潘金蓮,充當了投毒丈夫武大的殺人犯。潘金蓮墮落成為殺人犯的主觀因素無可抵賴:為了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精神世界發生了畸變;而客觀因素呢?明王朝衰敗時期頹敗的社會風氣承擔的責任是不是應該探討?毒殺武大之後,西門慶用銀子收買驗屍的仵作何九,而“何九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之人,”隻得收了銀子,胡亂驗屍後,焚屍滅跡,一把火燒掉了武大是被毒殺的痕跡,讓西門慶逍遙法外。家中已有一妻三妾的西門慶,用一乘小轎,把潘金蓮抬進西門府,占有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了他的第五房妾。【金瓶梅】中的這一段是這麼寫的:“一頂轎子,四個燈籠,王婆送親,玳安跟轎,把婦人抬到家中來。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都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潑皮,有錢有勢,誰敢來多管。”毒殺了武大之後的西門慶、潘金蓮,逍遙法外,一走了之,反映出官府應該維護的社會正義的缺失,官府不為維護社會正義而存在,令人寒心,更令人寒心的是:“那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誰敢來多管”,反映出社會良知的缺失,社會良知所以缺失,是因為明王朝的官府“為官不為民做主”,用來保護百姓、維護社會正義的法律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