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莊子》作品 莊子外篇駢拇
①駢拇枝指
②,出乎性哉!而侈
③於德。附贅縣
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
⑤哉!而非道德之正
⑥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
僻於仁義之行,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是故駢於明者,亂五色
⑦,淫
⑧文章,青黃黼黻
⑨之煌煌
⑩非乎?而離朱
B11是已。多於聰者,亂五聲
B12,淫六律
B13,金石絲竹黃鍾大呂之聲非乎?
而師曠是已。枝於仁者,擢
B14德塞性以收名聲,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駢於辯者,累瓦結繩竄句棰辭,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間,而敝
B15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
B16是已。故此皆多駢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釋】①駢拇:指腳的大拇指和第二根腳趾連在了一起。②枝指:多生出的手指。③侈:多餘。④縣:通“懸”,懸掛。⑤藏:通“髒”,內髒。⑥正:本然,本性。⑦五色:青、黑、白、赤、黃。⑧淫:過分沉溺。⑨黼黻:黑白相間的叫做黼,黑青相閫的叫做黻,這裏泛指花紋。⑩煌煌:形容光彩耀眼。B11離朱:人名,也可寫作離婁。B12五聲:宮、商、角、徵、羽。B13六律:黃鍾、大呂、姑洗、蕤賓、無射、夾鍾。B14擢:提拔。B15敞:疲累,疲敞。B16楊、墨:楊朱和墨翟。
【譯文】並生在一起的腳趾和多生出的手指,是生於本性嗎?超出了應得的:附生在人身上的瘤子,是產生於形體嗎?卻超過了人的本性。運用多種方法來推行仁義道德,使它們和身體內本有的五髒並列,但這卻不是道德的本性。因此,腳趾並生在一起的,隻是連接了一塊沒有用處的肉而已;手上多一根手指的,隻是長了根沒用的手指而已;超出了人的本性,過分矯飾仁義道德,是把人的聰明才智濫用了。因此,能縱情於視覺的人,沉溺於雜亂的五色,把文彩混淆,就像彩色華麗的衣服讓入耀眼炫目,不是嗎?離朱就是這一類人的代表。縱情於聽覺的,就把五聲混亂了,沉溺於六律的,就像金、石、絲、竹和黃鍾大呂的聲音,不是嗎?師曠就是這一類人的代表。一再標榜仁義的人,閉塞德性來求沽名取得榮譽,難道不是使天下人喧嚷著去奉求不能信守的法度嗎?曾參和史蝤就是這樣的人。言詞多且詭辯的,講了一大套空話,不是像壘瓦結繩那樣堆砌辭藻穿文鑿句,花費心思在堅白論的詭辯上,精神疲敝的追求一時的聲名嗎?楊朱和墨翟就是這樣的人。可這些都是生在天性之外的歪道,不是天下的正道。
【原文】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岐
①;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
②脛
③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且夫駢於拇者,決之則泣;枝於手者,齙
④之則啼。二者,或有餘於數,或不足於數,其於憂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
⑤貴富。故曰仁義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囂囂
⑥也?
【注釋】①岐:通“岐”,即上文的“枝”。②鳧:野鴨子。③脛:小腿。④齙:咬斷。⑤饕:貪婪。⑥囂囂:喧囂,喧鬧。
【譯文】那些符合事物天性的情況,就沒有失去它本來的性情。因此連接在一起也不是並生,旁生出來的也不算是多餘,長的不是多餘的,短的也不是不足。因此野鴨子的腿雖然很短,加上一段就會有憂患;野鶴的腿雖然很長,減去一段就成了悲哀。因此原來長的不要剪短,原來是短的也不要加長,這就沒有什麼可憂患的。噫!仁義難道和人情不相符合嗎?那些仁人為什麼那麼多煩憂還要去追求呢?那些並生在一起的腳趾,使它裂開就會哭泣;旁生出來的手指,咬斷它就會啼哭。這兩種情況,一個比正常的數目多一些,一個與正常情況下的數目比還不足,但作為憂患來說卻是相同。現在世上的仁人,擔憂世間的禍患;那些不義的人,潰亂事實的本性去貪婪地追求富貴。因此說,仁義難道與人情不相符合嗎?但是從三代以下,天下人怎麼會如此喧囂不停呢?
【原文】且夫待鉤繩規矩
①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纆索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啕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
②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義又奚連連
③如膠漆纆索而遊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注釋】①鉤繩規矩,都是古代的測量工具。②附離:依附。③連連:連續不斷的樣子。
【譯文】要用鉤繩和規矩之類的工具來使事物得以修正的,削毀了它們自然的本性:要用繩索和膠漆使事物保持固定,是侵害了事物所稟受天性的做法:運用禮樂和仁義對人民進行勸勉和教化,來安慰天下人的內心,這是失去了人的自然本性。自然的本性是:彎曲的不要用曲尺,筆直的不要用墨繩,圓形的不要用規,方正的不要用矩,附在一起的不要用膠漆,捆束一起不需要繩子。因此,天下的事物都自由自在的生長,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生長;同樣都有所得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所得。所以古代和現在的道理沒有兩樣,不能夠有虧損。那麼仁義又為什麼好像是膠漆繩索一樣連綿不斷的夾雜在道德之間呢?這使天下人感到迷惑不解啊!
【原文】夫小惑
①易方,大惑易
②性。何以知其然邪?有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嚐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
③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
④與穀
⑤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
⑥其羊。問臧奚事,則挾莢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蹠
⑦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蹠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蹠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注釋】①惑:迷惑不解的東西。②易:改變。③殉:殉命。④臧:娶蜱女為妻的男仆。⑤穀:小孩。⑥亡:丟失,失去。⑦盜蹠:人名,春秋時期的大盜。
【譯文】小的迷惑會使人的方向感錯亂,大的迷惑會使人的本性錯亂。怎能知道是這樣的呢?自從虞舜氏標榜仁義侵擾天下後,天下沒有人不為仁義去奔命,這難道不是用仁義來改變人的天性嗎?現在我嚐試著來議論一下,自從夏、商、周三朝以來,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因為外物而使自己的本性受到擾亂。小人為求私利殉身,士人為名聲而殉身,大夫為了保全家庭而殉身,聖人為了天下而殉身。這幾種人,他們所從事的事業不同,名號也不一樣,但他們犧牲自己,傷害本性卻是相同的。男仆和童仆兩個人一起去放羊,羊全部都走丟了。問男仆在做什麼事,他拿著竹簡讀書;問童仆在做什麼事,他在玩擲骰子遊戲。他們做的事不同,卻同樣把羊丟失了。伯夷為了名聲死在了首陽山,盜蹠為了私利死在了東陵山,他們倆死的原因不同,卻同樣地殘害生命傷害天性。為什麼一定要稱讚伯夷而指責盜蹠呢?天下人都在為某些東西而殉身,如果他是為了仁義而殉身,就稱他為君子;如果是為了私利而殉身,就叫作為小人。他們同樣犧牲了性命,但有的是君子,有的是小人;如果從殘害生命傷害天性的角度來說,那麼盜蹠和伯夷是一樣,又怎麼從他們中間區分君子和小人呢?
【原文】且夫屬其性乎仁義者,雖通如曾、史,非吾所謂臧
①也;屬其性於五味,雖通如俞兒
②,非吾所謂臧也;屬其性乎五聲,雖通如師曠,非吾所謂聰也;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臧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蹠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餘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注釋】①臧:完善。②俞兒:善於品嚐味道的人。
【譯文】改變自己的天性使它從屬於仁義,即使能夠像曾參和史魚那樣通達,也不是我所認為的完美;改變自己的天性使它從屬於五味,即使像俞兒那樣精通,也不是我所認為的完美:改變自己的天性使它從屬於五音,即使能夠和師曠一樣精通音律,也不是我所認為的聰敏;改變自己的天性使它從屬於五色,即使和離朱一樣精通,也不是我所認為的明察秋毫。我所認為的完善,並不是指仁義,隻在於自得;我所認為的完善,並不是仁義,而是任天性自然發展;我所認為的聰敏,並不是去聽別人說什麼,而是自己的內省:我所說的明察秋毫,並不是去看別人做什麼,而是能夠審視自己。如果不能認清自己隻能認清別人,不能夠自得而去羨慕別人,隻羨慕別人而不知道欣賞自己,這是適合別人的有所得自己不去追求舒適的人。假如適合別人的安適卻不自求安適的人,無論盜蹠還是伯夷,都是偏僻的行徑。我對道德行為感覺很慚愧,因此對上不能堅持仁義的操守,對下不能做出邪僻的行為。馬蹄
【原文】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齙草飲水,翹足而陸
①,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
②台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
③,曰:“我善治馬。”燒之,剔
④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編之以皂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後有鞭笑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
⑤,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
⑥之日“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注釋】①陸:跳躍。②義:“巍”的借字,高大的樣子。③伯樂:人名,姓孫明陽,字伯樂,善於相馬。④剔:為馬剪毛。⑤埴:黏土。⑥稱:稱讚,讚揚。
【譯文】馬蹄可以用來踐踏霜雪,皮毛可以抵禦風寒,吃草飲水,翹起腳來跳躍,這是馬的自然本性。即使有高台大殿,對於馬並沒有什麼用處。
等到出現了伯樂,他說:“我善於管理馬。”於是就用烙鐵灼燒它們,修剪它們的鬃毛,削剪它們的指甲,給它們烙上印記,用絡頭和韁繩把它們拴起來,編上次序關進馬槽裏,這時候馬已經死十分之三了。然後又餓,渴,驅趕它們快速奔跑,訓練它們步伐整齊一致,前麵有嚼頭和裝飾的束縛,後麵有鞭子和竹板的威脅,這時候馬就死掉一半了。陶匠說:“我會捏陶土,讓圓的合於規,方的合於矩。”木匠說:“我善於削木材,讓彎曲的合於鉤,直的合於繩。”難道陶土和木材的天性就是為了符合規的圓矩的方以及鉤、繩、墨嗎?但我們卻世世代代稱讚說:“伯樂善於管理馬,啕匠會用陶土來進行製作,木匠會用木材進行製作”,這和治理天下的過錯是相同的啊!
【原文】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
①,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
②;
一而不黨
③,命日天放
④。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
⑤,其視顛顛
⑥。當是時也,山無蹊隧
⑦,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
是故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為仁,踶跛
⑧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
⑨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璉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
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
⑩!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注釋】①常性:不變的永恒天性。②同德:共同的天性。③黨:偏私,偏愛。④天放:順其自然。⑤填填:踏實穩重。⑥顛顛:專注。⑦蹊隧:蹊,小路;隧,隧道;小路和隧道。⑧踶豉:勉強行走的樣子。⑨澶漫:放縱安逸。⑩文采:華麗的圖案。
【譯文】我認為善於治理天下的人不是這樣的。人民有真天性,紡織而後衣,自己耕種後吃飯,這是人類共同的天性,。渾然一體的思想和行為,對待萬事萬物沒有偏私。這就是順其自然。因此,在盛德的年代,人們的行為持重,樸拙無心。在那個時候,山裏沒有路和通道,水上沒有船和橋梁;萬物眾生共同成長,比鄰而居;野獸成群,草木生長得繁茂。所以可以牽著野獸去遊玩,鳥鵲的巢可以爬到樹上去窺望。盛德的年代,人類和鳥獸共同居住在一起,和萬物並存。怎樣區分君子和小人呢!大家都不用取巧,天性就不會喪失;每個人都沒有貪欲,都非常純真質樸。純真質樸人民的天性就能夠得以保存。等到聖人出現後,盡力推行仁,勉強推行義,然後天下開始出現迷惑;放縱安逸取樂,以繁雜為樂,然後天下就開始分離了。如果完整的木材不被雕刻,哪裏會出現酒器呢?如果白玉沒有被毀壞,怎麼會有雕刻出來的玉器?如果道德不被廢棄,哪裏會有仁義呢!如果天性不背離,哪裏用得著禮樂呢?如果五色不亂,誰能夠製出華美的圖紋。如果五聲不亂,誰能夠應和六律呢!破壞天然的材料做成器具,這是木匠的過錯;拋棄道德追求仁義,這是聖人的過錯。
【原文】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靡
①,怒則分背相踶
②。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而馬知介倪、闉扼、鷙曼、詭銜、竊轡。故馬之知而態至盜
③者,伯樂之罪也。夫赫胥氏
④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
⑤,鼓腹而遊,民能以此矣。及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
⑥天下之形,縣
⑦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爭歸於利,不可止也。此亦聖人之過也。
【注釋】①靡:通“摩”,摩擦。②踶:通“踢”,踢,踏。③盜:和人對抗。④赫胥氏:人名,傳說中的古代帝王。⑤熙:通“嬉”,嬉戲。⑥匡,匡正。⑦縣:通“懸”,懸掛。
【譯文】馬在陸地上生活,吃草喝水,高興的時候就互相交頸摩擦,生氣的時候就背對著身子互相踢踏。馬知道的東西僅此而已。後來,給馬加上了車衡頸扼,在它額頭上掛上裝飾,馬就知道怒目相視,彎著脖子抗拒橫木,撞擊車蓋,吐出口嚼,脫掉韁繩。由於馬的機智能形成和人對抗的地步,這是伯樂的過錯。在上古赫胥氏帝王的時代,人民安居但不知該做些什麼,悠閑的遊行不知道要到哪裏去,嘴裏含著食物嬉戲玩耍,挺胸疊腹的遨遊,人民能做的事情隻有這些。聖人出現後,用禮樂來教化糾正天下人的形態,用仁義標榜以安慰天下人的心,因此人民就開始設法用智尋機取巧,互相爭搶私利不能停止,這也是聖人的過錯!月去篋
【原文】將為胠篋
①囊發匱
②之盜而為守備,則必攝
③緘滕
④固扃鋪,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
⑤篋擔囊而趨
⑥,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故嚐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罔
⑦罟之所布,耒
⑧耨
⑨之所刺,方二千餘裏。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
⑩者,曷嚐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
B11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
B12,大國不敢誅
B13,專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注釋】①胠篋:從一旁打開箱子。胠,從旁邊打開。②匱:通“櫃”,櫃子。③攝:打結。④緘滕:繩子。⑤揭:舉。⑥趨:快步逃走。⑦罔:同“網”。⑧耒:犁。⑨耨:鋤頭。⑩邑屋州閭鄉曲:行政區劃的名稱。B11田成子:人名,即田常。他把齊簡公殺死,掌握了齊國大權。B12非:非議。B13誅:誅伐,討伐。
【譯文】為防止小偷撬箱子、掏口袋、開櫃子,就先綁緊繩子,用鎖鎖牢固,這就是世俗所謂的聰明人的做法。但是一旦大盜來了,就會背起櫃子把箱子舉起來,挑著口袋快步地逃走,生怕繩子和鎖不足夠堅固結實。
先前所認為的聰明,不就是替大盜準備的嗎?讓我們嚐試著議論一下:世俗上所謂的聰明,有不為大盜準備的嗎?所謂的聖人,有不為大盜積備好的嗎?怎麼能知道是這種情況呢?
以前的齊國,鄰裏可以互相望見,雞和狗叫的聲音都能相互聽到,漁網散布的麵積,犁和鋤耕種的土地,方圓有兩千多裏。整個國家境內,建立宗廟社稷的地方,以及治理大小麵積的行政區域,何嚐不是在向聖人效仿呢?然而田成子殺死了齊國國君竊取了齊國的大權,竊取的豈止是齊國這個國家?把齊國聖明的法製也一同竊取了。雖然田成子有竊賊的名聲,但是處於和堯舜一樣安穩的位置。小國不敢非議指責他,大國不敢討伐他,擅據齊國。這不是不僅竊取了齊國也竊取了齊國聖明的法度,保衛了他的竊賊之身嗎?
【原文】嚐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幹剖,萇弘
①肔
②,子胥靡
③,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
蹠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
④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掊
⑤擊聖人,縱舍嗌賊,而天下始治矣。夫穀虛而川竭
⑦,丘夷
⑧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
⑨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
⑩之,則並與仁義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鬥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蹠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注釋】①萇弘:春秋末期的賢人。②肔:剖開腹部挖出腸子。③靡:糜爛,腐爛。④妄意:推測,猜測。⑤掊:打擊,打碎。⑥縱舍:放縱。⑦竭:枯竭。⑧夷:平坦。⑨權衡:權,秤錘;衡,秤杆;稱量。⑩矯:矯正。
【譯文】我嚐試著議論一下:世俗所謂最有智慧的,能有不是替大盜準備的嗎?所謂的最聖明,有不替大盜守衛的嗎?如何能夠知道這些情況呢?以前龍逢被斬,比幹被挖心,萇弘被掏腸子,伍子胥的屍體被扔進江中任其腐爛,這樣的四位賢能都沒能免於慘遭殺戮。因此盜蹠的門徒問盜蹠說:“盜有道嗎?”盜蹠說:“哪裏能沒有道呢?如果能夠推測出屋內藏著什麼東西,就是聖明的;帶頭先衝進屋裏去的,是勇敢的;最後從屋裏出來的,就是義;根據情況判斷可不可以行動,是智慧的;能夠分配公平的,是仁。這五個方麵不能全具備但是卻成了大盜的,在天下是絕沒有的事。”由此看來,善人如果不懂聖人的道是不能夠自立的,盜蹠如果不懂聖人的道也就不能橫行;天下的善人少且不善的人多,因此,聖人給天下帶來的利益少,給天下帶來的禍害卻多。所以說嘴唇反著張開,牙齒就會感到寒冷,魯侯進獻的酒味淡,造成了趙國的邯鄲被圍困,聖人一出現,大盜也就興起了。把聖人打倒,釋放了盜賊,天下才會太平。溪流空虛,川流就會枯竭,移平了丘陵,深淵就能被填平。聖人一旦死了,大盜就不會興起,天下就會太平。聖人如果不死,大盜就不會停止。即使是重用聖人去治理天下,也是把巨大的利益給了盜蹠。製造鬥和斛計量,他們會連鬥和斛一起偷去;給他們秤錘秤杆去稱重,他們會連秤錘秤杆一起偷去;刻印章去取信,他們會印章一起偷走:倡導仁義來矯正他們的行為,他們連仁義一起盜竊走。怎麼能知道這些情況呢?那些偷竊鉤環之類東西的人會被誅殺,而把國家竊取走了的人卻能夠成為諸侯,諸侯的門裏也就有仁義了。難道這不是盜竊了仁義和聖智嗎?因此那些追隨大盜,擁有諸侯之位,竊取了仁義和鬥斛、秤錘秤杆和符璽的人,即使有華車高官的賞賜也不能夠勸勉他們,有斧頭的威刑也不能夠禁止。這些非常有利於盜蹠而又無法禁止的,都是聖人的過錯。
【原文】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
①不可以示
②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
③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
④絕竽瑟,塞師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
⑤,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
⑥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
⑦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煸亂
⑧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注釋】①利器:指權勢、法令等。
②示:顯示。
③彈殘:全部毀壞。④鑠:銷毀,毀掉。⑤文章:即文采,花紋,圖紋。⑥攘:丟棄。⑦玄:黑。⑧焓亂:迷亂。
【譯文】因此說:“魚不能夠離開深淵,治國的利器不可以隨意展示給別人看。”聖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不能夠向天下明示。因此,拋棄聰明巧智,大盜才能夠停止;毀棄玉器珠寶,小盜賊也就不會興起;焚燒符璽,民眾就會樸實淳厚;把鬥秤擊破,百姓就沒有爭鬥了;毀盡天下所有聖人製定的法律,百姓才可以參與議論;擾亂六律,銷毀竽瑟等樂器,堵住師曠的耳朵,天下的百姓才能有自己的聽覺;消滅文采,散亂五色,用膠粘住離朱的眼睛,天下的百姓才能有自己明敏的視覺。毀壞鉤繩丟掉規矩,把工倕的手指折斷,天下的百姓才隱藏他的技術。消減曾參和史魚的行為,鉗住楊朱、墨翟的嘴巴,拋棄仁義,天下人的德行才能夠達到玄同。人人都把明慧內藏,天下也就不會迷亂;人們都內斂聰敏,天下也就不會有禍患了;人人內含知巧,天下就不會惑亂了;人人都內斂自己的德行,天下就不會邪僻了。曾參、史魚、楊朱、墨翟、師曠、工倕和離朱,都是對外炫耀自己的才能來擾亂天下,這是正法不能用的。
【原文】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
①,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日“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趣之,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裏之外。則是上
②好知之過也。
【注釋】①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均為古代傳說中的帝王。②上:指統治者。
【譯文】你不知道德行最盛的時代嗎?在以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的時代,人民用結繩的方法記事。飲食是美味的,衣服是漂亮美觀的,風俗習慣是快樂的,居住的條件舒適,相鄰的國家互相可以看見,雞和犬的叫聲都能夠聽到,但是百姓直到老死都不互相來往。這樣的時代,是真正的太平時代。現在的世上到了百姓仰著脖子踮著腳跟盼望有聲音說:“某個地方有個賢人”,於是就帶上糧食去依附他,對內拋棄親人對外丟棄君主的政事,足跡陸續不斷地出現在各諸侯國的邊境,車轍來往縱橫的痕跡在千裏之外交錯。這都是處於上位的君主喜好機智所犯的過錯。
【原文】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罔罟罾
①笱
②之知多,則魚亂於水矣;削格羅落置罘
③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
④頡滑
⑤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惴冥
⑥之蟲,肖翹
⑦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種種
⑧之民而悅夫役役
⑨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哼哼
⑩之意,哼哼已亂天下矣。
【注釋】①罾:漁網。②笱:捕魚的器具。③置罘:用於捕捉兔子的網。④漸毒:欺詐,欺騙。⑤頡滑:狡猾。⑥惴奧:蠕動。這裏指蠕動的小蟲子。⑦肖翹:小飛蟲。⑧種種:淳樸厚道的樣子。⑨役役:奔波的樣子。⑩啍啍:喋喋不休。
【譯文】處於上位的君王喜好運用機智無道,那麼天下就要大亂了。怎麼能知道是這個樣子的呢?弓箭、鳥網、機關的巧智非常多,所以在空中飛翔的鳥就會被擾亂;魚餌、漁網、魚簍的巧智多,在水裏遊的魚會被擾亂;木柵、獸欄、捕兔網的巧智多,山澤裏的野獸會被擾亂;欺騙奸詐、狡猾、堅白詭異的爭辯多了,天下的人就會被爭辯所迷惑。因此天下經常發生大亂,罪過就在於喜好巧智。所以天下人隻知道追求自己不知道的東西,而不去探索他所知道的東西,都知道非議自己認為不好的東西而不非議自己認為好的東西,所以天下才會大亂。因此向上遮擋了日月的光輝,向下毀壞了山川的精華,居中把四時的運行破壞了。蠕動的爬行小蟲,細小的飛蟲,沒有不失去天性的。因為喜好智慧而擾亂天下居然到了這種地步!自夏、商、周以來,就是這個樣子了!丟棄淳樸厚道的百姓去喜愛狡猾的小人:丟棄恬淡無為的教導,而去喜愛喋喋不休的多言教導,喋喋不休的多言教導已經把天下擾亂了。在宥
【原文】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
①其性也;宥
②之也者,恐天下之遷
③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
④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
⑤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人大喜邪?毗
⑥於陽;大怒邪?毗於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於是乎天下始喬詰
⑦卓鷙
⑧,而後有盜蹠、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
⑨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注釋】①淫:超過。②宥:寬容。③遷:變遷,改變。④恬:恬靜。安靜。⑤瘁瘁:疲倦困苦的樣子。⑥毗:損傷。⑦喬詰:思想不端正。⑧卓鷙:行為不端正。⑨匈匈:喧囂吵鬧的樣子。
【譯文】隻聽說過要讓天下自由自在,沒有聽說過要治理天下的。人人都自在,恐怕天下擾亂他的天性;寬容而安適,恐怕天下改變了他的常德。如果天下人不擾亂天性,不改變他們的常德,怎會需要治理天下呢!先前在堯治理天下的時候,使天下人都欣然為自己的天性而快樂,這是不會安靜的,在桀治理天下的時候,使天下人都疲倦困頓為自己的天性而痛苦,這是因為不愉悅呀。如果不安靜、不愉悅了,也就是違背了常德;違背了常德又能長久的,在天下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人過度喜悅,會把陽氣損傷;過度憤怒,就會把陰氣損傷。陰氣和陽氣一起損傷,四時就不能按時來到,寒暑就會出現不調和的現象,這反會傷害到人的身體!如果使人喜怒無常,任意妄為,思想不能獨立自主,做起事情在中途就會缺乏條理性,天下也就狡詐悖戾,然後就產生了盜蹠、曾參、史魚的行為。所以用盡天下的力量也不足以賞賜行善的舉動,用盡天下的力量來懲罰作惡的人也是不足的。因此天下如此大,仍是不足以去處理賞罰的事。自從夏、商、周三代以後,始終喧囂把賞罰作為大事,他們怎麼能有時間去安定人的天性呢!
【原文】而且說
①明邪?是淫
②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
③於技也;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
④囊
⑤而亂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乃齊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
⑥,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貴以身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
⑦其聰明;屍
⑧居而龍見
⑨,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注釋】①說:通“悅”,喜悅、高興的意思。②淫:沉溺。③相:輔助。④臠卷:不舒展的樣子。⑤囊:紛擾繁亂。⑥臨蒞天下:統治天下。⑦擢:提拔。⑧屍:屍體,這裏指和屍體一樣一動不動。⑨見:通“現”。展現、顯現。
【譯文】至於喜愛眼睛明亮嗎?卻是沉迷於彩色;喜愛耳朵聰敏嗎?卻是沉迷於音舞:喜愛仁愛嗎?這是迷亂於人的常德;喜愛仁義嗎?這是悖逆於常理;喜愛禮儀嗎?這就是助長了技巧;喜愛音樂嗎?這就是助長了淫聲;喜愛聖智嗎?這就助長了技術;愛好聰明機智嗎?這就助長了吹毛求疵。天下人如果想要安定自己性命的真情,這八個方麵是可以有也可以沒有的:天下人如果不想安定自己性命的真情,這八個方麵就會紛亂使天下混亂。但天下人卻反而開始尊崇它,愛惜它,天下人的迷惑已經達到這種地步了!難道隻是在短暫的涉獵後就遺棄它們嗎?還是齋戒去談論它們,畢恭畢敬的盡禮去傳授它們,唱歌跳舞供奉它們,真是沒有辦法呀!因此,君子如果因為不得已而統治天下,不如無為而治,無為然後天下人才能安定自己的天性。所以說:“用尊重生命的態度去治理天下的人,才能把天下托付給他:用愛惜生命的態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因此假如君子能夠不放縱自己的情欲,不炫耀自己的聰明才智,安坐不動但神采飛揚,沉靜默默而又能震撼人心,思想意識都能合於自然,從容無為但是萬物的生長像積累起來的炊煙一樣上升。
我又何必非要治理天下呢!
【原文】崔瞿
①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
②人心?”老聃曰:“女慎無攖
③人心。人心排嚇而進
⑤上,上下
⑥囚殺,淖約
⑦柔乎剛強。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
⑧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靜,其動也懸而天。僨
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兜於崇山
⑩,投三苗
B11於三蟾,流共工
B12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
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蹠,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
B13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於是乎鋸鋸製焉,繩墨殺焉,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
B14大山由甚岩之下,而萬乘
B15之君憂傈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
B16楊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跛攘臂乎桎梏之間。意,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接褶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蹠嚆矢
B17也!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注釋】①崔瞿:人名。②臧:善良。③攖:擾亂。④排:抑製。⑤進:上進。⑥上下:向上和向下。⑦淖約:輕柔美好的樣子。⑧俯仰之間:形容時間極其短暫。⑨僨:通“憤”。⑩崇山:山名,在今湖南大庸縣西南。B11三苗:古國名。B12共工:人名,堯的水官。B13爛漫:散漫錯亂。B14伏處:隱居。B15乘:四匹馬拉的車。B16桁:一種刑具。B17嚆矢:先驅。先導。
【譯文】崔瞿向老聃請教說:“不去治理天下,能用什麼辦法使人心向善呢?”老聃回答說:“你要小心謹慎別把人心擾亂了。人心如果被壓抑就會消沉,被推進就會上揚,心誌的消沉和上揚之間,好像被拘禁,殺害,輕柔的心誌能夠化剛強。一個人在受到大的折磨後,心境會著急的好像烈火一樣,憂愁恐懼的又好像寒冰。變化非常迅速眨眼間來往於四海之外,人心安定的時候沉穩靜寂,活動的時候高懸衝天,強傲但不能被牽製,這就是人心。以前黃帝用仁義來把人心擾亂了,堯和舜因為辛勤勞作過度以至大腿上沒有肉,小腿上不長毛,從而來供養天下人的形體,花費心思去推行仁義道德,花費心血製定規章法度。仍舊不能夠改變人的思想,於是堯把驩兜流放到崇山,把三苗投放到三峗,把共工流放到幽州,這樣也沒有能夠把天下治理好。到三代帝王的時期,天下人已經被大擾亂了。向下有夏桀和盜蹠,向上有曾參和史魚。儒家和墨家的爭論紛紛起來。因此,喜悅的和憤怒互相猜疑,愚蠢和智慧互相欺騙,善良和醜惡互相非議,荒誕和可信互相諷刺,所以天下的風氣衰頹了;大德不統一,人民性命的情理是散漫錯亂的;天下人都喜歡智慧,百姓卻多糾葛。於是開始用斧鋸來製約,使用禮法擊殺,用刑罰來處決。於是天下紛亂,罪過就在於把人心擾亂。因此賢明的人在大山高岩之下隱居起來,萬乘之君在朝堂之上感到擔憂恐懼。當今世上被處決的人殘骸堆積,帶枷鎖腳鐐的人接連不斷,遭受刑戮的人滿眼都是,儒家和墨家在枷鎖之間奮臂呼喊。唉!過分啊!他們不知道羞愧和無恥已經到這種地步了!我不知道聖智不是枷鎖的楔木,仁義不是堅固枷鎖的孔枘,怎麼能夠知道曾參和史魚不是夏桀和盜蹠的先驅啊!因此說‘拋棄聰明巧智,天下就會太平了。’”
【原文】黃帝立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聞廣成子
①在於空同之山
②,故往見之,曰:“我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
③五穀,以養民人,吾又欲官陰陽
④,以遂群生,為之奈何?”廣成子曰:“而所欲問者,物之質
⑤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殘也。自而治天下,雲氣不待族
⑥而雨,草木不待黃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
⑦之心翦翦
⑧者,又奚足以語至道哉!”黃帝退,捐天下,築特室,席白茅,閑居三月,複往邀之。廣成子南首而臥,黃帝順下風膝行而進,再拜稽首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
⑨;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⑩。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汝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汝內,閉汝外,多知為敗。我為汝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也;為汝人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
天地有官,陰陽有藏
B11,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
B12,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首曰:“廣成子之謂天矣!”廣成子曰:“來!餘語汝。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
B13皆生於土而反於土,故餘將去汝,人無窮之門,以遊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
B14,緡
B15乎!遠我,昏乎!
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
【注釋】①廣成子:能體會自然無為境界的人。②空同之山:虛構的山名。③佐:輔佐,輔助。④官陰陽:調和陰陽。⑤質:本質。⑥族:聚集,彙聚。⑦佞人:奸佞小人。⑧翦翦:細小。⑨窈窈冥冥:遙遠幽暗。冥冥,暗昧。⑩昏昏默默:深遠靜寂。B11藏:居所。B12和:調和,和順。B13百昌:萬物昌盛。B14當我:迎著我來。B15緡:無心,沒在意。
【譯文】黃帝做了十九年天子,政令通行天下,他聽說廣成子在空同山上居住,就特地前往拜訪,對廣成子說:“我聽說先生通曉至道,我想請教至道的精華。我希望攝取天地的精華,來幫助五穀的成長,養育百姓,我又想調理陰陽,來順應萬物的自然生長,我應該怎麼辦呢?”廣成子回答說:“你想問的,是萬物的根本;你想管理的,是萬物的殘渣。自從你治理天下開始,雲氣等不到凝聚在一起就開始下雨,草木等不到枯黃就開始凋謝,太陽和月亮的光輝也越發晦暗。而你這奸佞小人的心思淺薄鄙陋,怎麼能夠談論至道呢!”黃帝聽安後就回去了,他拋開政事,建造了一間屋子,鋪上白茅草,閑居了三個月以後,又前去向黃帝請教。廣成子麵朝南方躺著,黃帝從下方匍匐前去,叩頭行大禮以後說:
“我聞聽先生已經通曉至道,特向您請教如何修養自身才能夠長久?”廣成子迅速起身,說:“這問得很好!過來,我告訴你至道。至道的精粹是遙遠暗昧:至道的極致是深沉靜寂。視聽不做外用,精神要保持寧靜,身體自然就是健康的。清神後靜靜的思考,不要讓身體勞累,不要費神,這樣就可以長生。眼睛不能被迷惑,耳朵也不能被騷擾,內心不能有很多的顧慮,精神守護著形體,形體才能夠得到長生。守護住內心的清淨,拋棄外在世俗的紛擾,智巧太多必定會被敗壞。我幫助你到達最光明的境界,到至陽的本原;幫助你進入深遙的門徑,到達至陰的本原。天地的各自守護在自己的崗位上,陰陽都在自己的居所,謹慎守護自身,事物自然會昌盛。我堅持守護大道的純粹並把握住它的和諧,因此我雖然已經修身一千兩百年了,而我的行體仍沒有衰老。”黃帝再行叩拜禮說:“廣成子能夠稱得上是天合一了。”廣成子說:“過來,我告訴你。至道沒有窮盡,但是人都以為是有窮盡:道也是深遠沒有辦法推測的,可人們都認為它有窮盡。能夠明白我講的道,居上可以做皇帝,下可以做王;一旦喪失了道,向上就隻能看見太陽和月亮的光輝,向下就隻能化為塵土。萬物都是生於泥土而又返回到泥土中去,因此我要離開你,進入到沒有窮盡的門徑,在沒有窮盡的曠野中遨遊。我和日月同光,我和天地合一。迎著我來的,泯合啊!
遠離我而去的,昏暗呀!人難免是要死的,難道隻有我獨自存在嗎?”
【原文】雲將
①東遊,過扶搖
②之枝而適遭鴻蒙
③。鴻蒙方將拊脾雀躍而遊。
雲將見之,倘然
④止,贄然立
⑤,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脾雀躍不輟,對雲將曰:“遊!”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籲!”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
⑥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
⑦,不知所往;遊者鞅掌
⑧,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
⑨也。願聞一言。”鴻蒙曰:“亂天之經,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
災及草木,禍及止蟲。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仙仙呼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鴻蒙曰:“意!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黜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
B11,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雲雲
B12,各複其根,各複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
B13,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注釋】①雲將:雲的主要將帥。②扶搖:一說作“扶桑”,都是神話中的巨木。③鴻蒙:自然的元氣。④倘然:停止的樣子。⑤贄然立:站立不動的樣子。⑥六氣:陰、陽、晴、雨、晦、明。⑦猖狂:隨心所欲無所畏懼的樣子。⑧鞅掌:紛紜繁雜的樣子。⑨放:通“仿”,效仿、模仿。⑩仙仙:輕快的樣子。B11涬溟:自然的元氣。B12雲雲:即“芸芸”,眾多貌。B13渾渾沌沌:順其自然、保持天性的樣子。
【譯文】雲將要到東方去遊玩,經過神木枝旁的時候,恰好碰到了鴻蒙。鴻蒙正拍著大腿跳躍遊玩。雲將看見以後,就迅速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說:“老先生是何許人啊?老先生來這做什麼呢?”鴻蒙拍著大腿不停地跳著,告訴雲將說:“在遊玩呀!”雲將說:“我想向您請教問題。”鴻蒙抬起頭看了雲將一眼說:“啊!”雲將說:“天的氣不適宜,地的氣鬱結著,六氣都不和諧,四時沒有了順序。現在我想要調和六氣的精華來養育眾生,應該怎麼辦呢?”鴻蒙轉過頭拍著大腿跳,躍著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雲將沒有得到問題的答案。三年後,雲將又到東方遊玩,經過宋國的原野時,又巧遇了鴻蒙。雲將非常高興,快步走到他跟前說:“你忘記我了嗎?你忘記我了嗎?”叩頭行了大禮,希望能夠得到鴻蒙的指點。鴻蒙說:“自由自在的遊玩,沒有追求;隨心所欲,沒有不適應的,遊玩在紛紜繁雜的現象裏,觀賞萬物的真相。我又知道什麼呢?”雲將說:“我感覺自己是隨心所欲的,但民眾是追隨著我的;我不得已和他們接觸,現在他們都開始效仿我了!希望能得到你的指點。”鴻蒙說:“惑亂了自然的規律,違逆了事物的真性,自然的變化就不能夠保全;獸群都離散了,飛鳥也在夜裏鳴叫,災禍涉及草木和昆蟲。噫!這都是治理人民的過失啊!”雲將問:“那我該怎麼辦呢?”鴻蒙說:“唉!毒害人民啊!你快點回去吧!”雲將說:“我遇見你一次不容易,希望能夠得到你的指點。”鴻蒙說:“唉!修養心性。你隻要順應自然無為,萬物自然就會發生變化。忘記你的身體,丟棄你的智慧,與外物泯合在一起,混同於自然的元氣,釋放心思和精神,對什麼都不要計較。芸芸萬物,都回到本根,回到了本根卻不知所以然;不使用心機,終身就不會離開本根;一旦使用心計。就會離開本根。不要追問它的名稱,也不要探索它的實情,萬物就會生長的自然。”雲將說:“上蒼把恩德施給我,向我顯示靜默清虛的方法,我親身追求大道,至今才有所收獲。”再次叩頭行大禮,告辭離開。
【原文】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己而欲之,異於己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
①出乎眾哉!
因眾以寧所聞,不如眾技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幸也,幾何僥幸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
②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
③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
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
④,獨往獨來,是謂獨有
⑤。獨有之人,是謂至貴。
【注釋】①曷常:即“何嚐”。②有土者:擁有國家的人。③有大物:擁有土地人民。④九州:古時把中國劃分成九個行政區域。⑤獨有:在精神上可以獨立。
【譯文】世俗的人,都喜歡別人和自己相同厭惡別人不同於自己。希望別人和自己相同,不希望別人和自己不相同,是因為內心存在超出眾人的心態。內心有超出眾人的心態,怎能超過眾人呢!因為大家的認同自己得到了心安,但是自己的才智比眾人低的方麵很多。想要貪圖國土的人,是因為他們隻想獲得三朝的利益卻沒有看到他們的禍患。這是用國家的權力來追求個人的僥幸,有多少類似的僥幸不喪失自己國家的呢!這樣能讓國家得以保全的,不到萬分之一,而喪失了國家的,一萬餘次喪失也不會有一次保存國家的機會。可悲啊,那些國君卻是不明白的!能夠擁有國家的,就會擁有土地和民眾。擁有土地和民眾的,不能夠被外物役使;役使萬物卻不被萬物役使,這樣才能夠主宰萬物。明白役使萬物的不是物,哪裏是隻能治理天下的百姓呢?他的精神在天地四方來往出入,在九州遨遊,獨自來往穿梭,這就能夠稱為“獨有”。有這種獨立的精神和特別行動的人,是最尊貴的。
【原文】大人
①之教,若形之於影,聲之於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
②。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複之撓撓
③,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
④,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
【注釋】①大人:獨立的人。②配:匹對,匹配。③撓撓:紛擾複雜。④有有:有形體。
【譯文】至人的教導,就好像是形體對於影子,聲對於音一樣。有問就會有回答,竭盡所能為天下人做出解答。至人居處在沒有聲響的環境,穿梭往來於沒有痕跡的境界。帶領人們來往於紛繁複雜的世界,在沒有盡頭的領域裏遨遊;獨來獨往,與日俱新;容貌和形體,與萬物大同,與萬物同一就不局限於自我。不局限於自我,怎麼會對形象執著呢?能執著於形象的,是以前的君子;能悟到根源的,是天地的朋友。
【原文】賤而不可不任
①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贏而不可不陳
②者,法也;遠而不可不居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
④,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
⑤,接於事而不辭,齊於法而不亂,恃於民而不輕,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
不明於道者,悲夫!何謂道?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與人道也,相去遠矣,不可不察也。
【注釋】①任:任由。②陳:陳述,陳說。③法:取法,效法。④恃:依靠。⑤諱:避諱,忌諱。
【譯文】輕賤但是又不能不任其自由的,是萬物:卑下但是卻不可以不順從的,是百姓;隱微但不可以不做的,是事情;粗糙但不可以不陳說的,是能夠取法的議論;遙遠但是卻不可以不堅守的,是義;親近然而卻不可以不推廣的,是仁;細枝末節但又不能不積累的,是禮儀;順應又不得不推崇的,是德;唯一但又不可以不改變的,是道;神妙但又不能有所作為的,是自然。因此,聖人觀察自然卻不去幫助,成就德行不受牽累,從道出發而不營謀,符合仁但卻不依靠,接近義而不停滯,應對禮節而不忌諱,接觸事情不推辭,合於法而不妄為,依靠百姓而不隨便驅使,遵循事物而不離開。對於事物不能做太多也不能不做。不明白自然的人,德行就不會純正;不明白大道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不明白大道的人,可悲啊!什麼叫大道呢?有天道,也有人道。無所作為卻處於尊貴地位的人,是天道:有所作為但是卻被牽累的,是人道。君王是天道,臣子是人道。天道和人道相差很遠,不能夠不明察。天地
【原文】天地雖大,其化均
①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
君原
②於德而成於天,故曰,玄古
③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義也;上治人者,事
④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之畜
⑤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
⑥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注釋】①均:均衡。②原:根源。③玄古:遠古。④事:各司其職,各盡其事。⑤畜:畜養。⑥一:道。
【譯文】天和地雖然廣大,但它們的變化卻是均衡的;萬物雖然繁多,但條理卻是統一的;百姓雖然眾多,但是他們的主宰都是君主。君主治理天下的依據是德才能成事於天然。因此說:遠古時代的君主用無為治理天下,隻是順其自然而已。從道的觀點來看言論,那麼天下的名稱都是合乎事理的,從道的觀點來區分,君主和臣子的名分是明顯的,從道的觀點來看能力,天下的官吏都能盡職盡責,從道的觀點廣泛察看,則萬事萬物都很齊備。因此,通達於天的是道,順應於地的是德,穿行於萬物之間的是義,居上位治理百姓的,是盡其事;能力有專精的是技巧。技巧與事物相合,事物與義理相合,義理與德行相合,德行和道相合,道與天相合。因此說:
古代養育百姓的君主,沒有貪欲,天下就會富足,無為自然萬物就會發生變化,清淨沒有擾亂,百姓就會安定。《記》上講:“通達於道萬事都能夠成,功,雖然沒有用心鬼神都會臣服。”
【原文】夫子
①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
②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
③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
④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誌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
⑤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
⑥也。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
⑦,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注釋】①夫子:指莊子。②洋洋:廣大無邊。③刳:剔去,挖去。④崖異:奇異。⑤韜:“滔”的借字。⑥逝:往,去。⑦私分:私有。
【譯文】先生說:“道是覆蓋承載萬物的,廣大無邊!君子不能夠不排除內心的雜念進行效仿。用無為的方法做事就叫做道,用無為的方法表達就叫做德。關愛別人使物得利就叫做仁,可以讓不同的事物融合在一起就叫做大,沒有奇異的行為就叫做寬,能夠包容萬物就叫做富。因此能堅持德行就叫綱紀,實踐德行就叫做建立,遵循道就叫做全備,不因你信不信為外界事物而使心誌受挫就叫做完備。如果君子能夠明白這十個方麵的道理,就能夠胸懷開闊包容萬物,滂沛使萬物所歸往。如此就能夠把金子藏進山裏,把珍珠沉進深淵,不謀求財貨,不貪求富貴,不把長壽當作快樂,不把夭折當作悲哀,不以通達為榮耀,不以窮困為恥辱,不謀取世上的利益為自己私有,不稱霸天下追求顯赫的位置。顯赫就是炫耀,萬物歸於同一,生死都是一樣的。”
【原文】夫予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滲
①乎其清也。金石
②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
③不鳴。萬物孰能定
④之!“夫王德之人
⑤,素逝
⑥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
⑦之乎!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
⑧!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
⑨。(大小,長短,修
⑩遠。)”
【注釋】①滲:清澈明亮的樣子。②金石:鍾磬,古代的樂器。③考:敲擊,擊打。④定:確定。⑤王德之人:德行最高的人,盛德之人。⑥素逝:順著天性行事。⑦從:跟隨。⑧冥冥:昏暗幽昧的樣子。⑨宿:歸宿。⑩修:長。
【譯文】先生說:“道是幽隱深遠,清澈透亮的。鍾磬不能得道就不能夠發出聲音,因此,鍾磬要有聲音,你不去敲擊它,它就不會響。萬物的這種感應誰能夠確定呢!有高德行的人,抱樸而行,不願意在世俗的事務中周旋,立足於本原,智慧在不測的領域中通達。因此他的德行廣大遼遠,他的內心再起著作用,也是由於對外事物的感應。所以形體沒有道就不能產生,生命沒有德就不能明達。保存形體,充實生命,樹立德行顯明大道,這不就是盛德嗎?浩大啊,突然顯現出來,勃然而動,萬物都能夠依從。這種就是盛德的人。道是幽隱深遠,聽起來寂靜無聲。在深遠中見到它的形象,在寂靜無聲中能夠聽到它的和聲。因此,深遠而又深遠就能夠產生物,神妙而又神妙就能夠生成精氣,因此道和萬物相接應,虛無到極致卻能供應萬物的需求,時時馳騁卻能成為萬物的歸宿。”
【原文】黃帝遊乎赤水
①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
②。使知
③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噢詬
④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
⑤,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釋】①赤水:虛構的水名。②玄珠:此處指大道。③知:這裏比喻有智慧的人。④喫詬:指善於辯論的人。⑤象罔:指沒有行跡的人。
【譯文】黃帝在赤水的北麵遊玩,登上昆侖山向南眺望。返回的時候丟失了他的玄珠。就派知去尋找,知沒有找到。派離朱去尋找,也沒有找到。
派吃詬去尋找仍沒有找到。於是派象罔去尋找,象罔卻找到了。黃帝說:“奇怪!象罔才能找得到嗎?”
【原文】堯之師日許由,許由之師日齧缺,齧缺之師日王倪,王倪之師日被衣。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
①乎?吾藉王倪以要
②之。”許由曰:“殆哉圾
③乎天下!齧缺之為人也,聰明睿知,給數以敏
④,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⑤而火馳,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
⑥,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麵之禍也,南麵之賊也。”
【注釋】①配天:和天匹配,這裏指做天子。②要:邀請。③圾:同“岌”,危險。④給數以敏:迅速敏捷。⑤知:通“智”,智慧。⑥物絯:被外物約束。
【譯文】堯的老師是許由,許由的老師是齧缺,齧缺的老師是王倪,王倪的老師是被衣。堯問許由說:“齧缺能夠做天子嗎?我想讓王倪來邀請他。”許由說:“恐怕要危及天下!齧缺為人,聰明睿智,反應迅速敏捷,天性非凡,又能用人來應對自然。他擅長防止過失的出現,但是卻不知道過失是怎麼產生的。能讓他做天子嗎?他要憑借人力而拋棄天性。他會以自己為根本來分辨敵我,會尊崇巧智而去謀求使用,會被繁瑣的事情所役使,會被外界的事物而束縛,環顧四方目不暇接,事事追求適宜,受到外物的影響卻沒有一定的原則。怎麼能夠做百姓的官長呢?雖然這樣,同族的聚集在一起會有一個先祖,齧缺可以做彝族百姓的首領卻不能夠做一個國家的天子。治理是導致天下混亂的原因,治理是為人臣子的災患,君主禍害的根源。”
【原文】堯觀乎華
①。華封人
②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汝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聖人邪,今然君子
③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彀食,鳥行而無彰
④,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注釋】①華:地名,在今陝西省的華縣。②封人:守衛疆界的人。③今然君子也:現在居然是君子。④無彰:沒有痕跡。
【譯文】堯在華地巡遊。守護華地疆界的人說:“啊!聖人!請讓我為聖人祝福。”“祝福聖人長壽。”堯說:“不用了。”“祝願聖人富有。”堯說:“不用了。”“祝願聖人多生兒子。”堯說:“不用。”華地守護疆界的人說:“長壽、富裕、多子,是人們都想要的,而你卻不想要,為什麼呢?”堯說:“兒子多了憂懼就會多,富裕了瑣事就會多,長壽就會遭遇很多困辱。這三個方麵不能夠用來培養德性,因此就不用了。”守護疆界的人說:“開始我以為你是聖人,現在發現竟然是君子。
上天使萬民降生,一定會給他分差事,兒子多就分給他們差事,這有什麼憂懼的呢?富裕就讓眾人分享,能有什麼事情呢?聖人隨遇而安,無心覓食,就像鳥在天空中飛過不會留下痕跡一樣,天下如果有軌道,就和萬物一同昌盛;如果天下混亂,就閑居修養身心,長壽厭倦世間,就在人間解脫,隨白雲飄散,到達清虛之鄉。三種災患都不會來,也不見禍殃。能有什麼憂慮呢?”守護疆界的人離開,堯跟隨在他後麵說:“向您請教應該怎樣做?”守護疆界的人說:“你回去吧!”
【原文】堯治天下,伯成子高
①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
②,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
③吾事!”挹挹
④乎耕而不顧。
【注釋】①伯成子高:人名。②勸:勸勉,鼓勵。③落:荒蕪,荒廢。④挹挹:專心致誌的樣子。
【譯文】堯治理天下的時候,伯成子高被立為諸侯。堯把天子之位傳給了舜,舜把天子之位傳給了禹,伯成子高便辭掉諸侯的職位耕種去了。禹去拜訪他,他恰好在田野裏耕種。禹上前站在下位問他:“以前堯治理天下的時候,您被立為諸侯,堯把天子之位傳給舜,舜把天子之位傳給我,而您辭去諸侯之位來耕種,請問是什麼原因呢?”子高回答:“以前堯治理天下的時候,不用賞賜百姓就會向善,不用懲罰百姓就能戒除惡習。現在你雖然執行了賞賜和懲罰,但百姓卻不能仁愛,德行從此就會衰退,刑罰從此就要建立,後世的惑亂就由此開始了。你為什麼還不走呢?請不要耽誤了我耕田!”低下頭專心耕田,再也沒有回頭。
【原文】泰初
①有無,無有無名;一
②之所起,有一而未形
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
④,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
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於初。同乃虛,虛乃大。
合喙
⑤鳴;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
⑥,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⑦。
【注釋】①泰初:最初。②一:道。③未形:沒有形體。④間:間隙,縫隙。⑤喙:鳥嘴。⑥緡緡:沒有蹤跡,沒有跡象。⑦大順:非常通順,即自然。
【譯文】宇宙剛開始活動的時候是無,不存在有,連名稱也沒有;道的狀態是渾然的。混然的狀態還沒有成形,這就是德;沒有形體的有陰陽的區分,在無間中流行就叫做命;元氣運動時稍微滯留就產生物了,萬物產生各有形態,這就叫做形體;形體有精神,有目的規矩法度,這就叫做性。修養本性後就能回到德,德和太初相同。同於太初就會虛無,虛無就能容納廣大,把無心之言混合,無心之言混合就是天與地融合為一。
這種融合沒有一絲痕跡,像質樸又像是昏昧,這就稱作玄德,和自然相同。
【原文】夫子
①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
②,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寓。’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
③心者也。執留之狗來田,猿狙之便來藉。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有形者
④與無形無狀
⑤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注釋】①夫子:此處指孔子。②放:“反”的借字,悖逆、違背。③怵:擔心害怕。④有形者:人。⑤無形無狀:道。
【譯文】孔子向老聃請教說:“有人修行道卻與道相悖逆,把不可以的說成是可以的,把不對的說成是對的。善辯的人說‘把堅白分離就像在天宇高懸一樣容易知曉’。這樣的能稱作是聖人嗎?”老聃說:“這種人就像官吏做事情被技能束縛一樣,使身體勞累心神被擾亂。善於打獵的狗被拘係,猿猴也是因為行動起來輕便敏捷而被抓。孔丘,我告訴你,你所不能聽到又不能說出的道理。凡是具體的人,無知無聞的人很多,有形體的人和沒有形體的道共同存在的情況是沒有的。生存和死亡,衰敗和興起,這都是自然的不能推究它們的原因。治理應該是人順應自然的活動,忘卻外界事物,忘卻自然,這就是自己不執滯。能夠自己不執滯的人,就可以說是與融合如一。”
【原文】蔣閭葂
①見季徹
②曰:“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嚐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
③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民孰敢不輯
④!”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
⑤,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台多物,將往投跡者眾。”蔣閭葂覷覷然
⑥驚曰:“葂也彙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
⑦也。”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誌
⑧,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
⑨堯、舜之教民,溟津然弟
⑩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
B11矣!”
【注釋】①蔣閭葂:人名,複姓蔣閭,名葂。②季徹:人名,姓季名徹。③拔:選拔,舉薦。④輯:和睦。⑤軼:同“轍”,車印。⑥覷覷然:驚訝的樣子。⑦言其風:言其大略。風,讀為“凡”。⑧獨誌:獨特、奇特之誌。⑨兄:尊崇,推崇。⑩弟:追隨,跟隨。B11居:安居。
【譯文】蔣閭葂去拜見季徹時說:“魯國的國君告訴我說:‘請指教。’我沒有推掉於是就對他說了,不知道正確不正確,請讓我說給你聽聽。我對魯國的國君說:‘處理政事一定要恭敬節儉,舉薦公正忠實的臣子不要有偏愛和私心,百姓誰敢不和睦呢!”’季徹聽後笑道:“你所說的話,對於帝王的德業來說,就好像是螳螂奮力舉起臂膀去阻擋車輪一樣,肯定不能勝任。如果這樣做的話,一定會把自己陷於危險的境地,朝廷的事情多,前來奔走的人也會很多。”蔣閭葂吃驚地說:“我聽你所講的話感到很茫然!既然如此,希望您能說個大致的意思。”季徹說:“大聖人在治理天下的時候,能夠轉移民心,使人改變習俗成就教化,消除他們的歹念推進他們自我的教化。好像他們的天性就是如此,百姓卻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像這樣,難道不是尊崇堯和舜教化百姓,俯首情願跟隨他們嗎?聖人是想讓人民與自然的德行統一而內心安定啊!”
【原文】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
①見一丈人
②方將為圃畦
③,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滑滑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
④如泆
⑤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
⑥慚,俯而不對。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於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妄汝神氣,墮
⑦汝形骸,而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子貢卑陬
⑧失色,頊頊然
⑨不自得,行三十裏而後愈。其弟子曰:“向
⑩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夫子為天下一人耳,不知複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並行而不知其所之,彙
B11乎淳備哉!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誌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警然不顧;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
B12不受。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識其一,不識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太素,無為複樸,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注釋】①漢陰:漢水的陰麵。②丈人:對老年男子,長者的稱呼。③圃畦:種菜的園子。④數:通“速”;迅速。⑤浹:通“溢”;溢出。⑥瞞然:羞愧的樣子。⑦墮:毀壞,損毀。⑧卑陬:慚愧不安。⑨頊頊然:自失貌。⑩向:先前。B11汒:通“茫”;茫然。B12儻然:沒在意的樣子。
【譯文】子貢向南去楚國遊玩,返回晉國的時候,途經漢水的陰麵時,看見一?一個老人正在修整菜園子,他挖了一條地道通到井裏,抱著甕取水澆灌,花費很大的力氣卻沒見成效。子貢說:“現在有一種器械,每天可以澆田百畝,花費力氣少但成效大,你想用嗎?”澆菜的人抬起頭看了看他說:“器械怎麼樣?”子貢說:“挖鑿木料製成器械,後麵重前麵輕,提起水來好像是抽引的一樣;迅速的好像鍋裏溢出的湯,它的名字叫槔。”老人麵帶怒色笑著說:“我聽我老師說過,有器械的一定有械事,有械事必定有械心,械心存積在心裏,就不能夠保住清虛空明;不能清虛空明,精神心性就不能安定,精神心性不安定,就不能夠載道。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器械,而是不能去做。”子貢慚愧地低下頭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老人問:“你是做什麼的?”子貢答:“是孔丘的弟子。”老人說:“你就是用博學來比擬聖人,用炫耀矜持來出眾,自己誦說來向天下換取名聲嗎?你忘記了你的精神,廢棄你的形體,差不多就接近道了。你連自身都不能夠修持,怎麼能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耽誤了我的事情。”子貢羞愧失色,悶悶不樂地走了三十裏路後才感覺舒服些。他的弟子問:“剛才那是什麼人呢?先生為什麼見過他以後麵容變色,整天不能返回常態呢?”子貢說:“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天下老師隻有孔丘一個聖人呢,不知道還有剛才那樣的人。我聽老師說過,做事情尋求可行,功業要尋求成就。花費力氣少建的功效要多。這是聖人的道。現在才發現不是這樣的,堅持大道德行才能全備,德行全備的人身體才能完整,身體完整的人精神才能飽滿。精神飽滿的才是聖人之道。生在世上悠然自在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內心深處德行淳樸!功名私利技巧肯定不會放在他們的心上。像這樣的人,不會追求不同於自己的心誌,不順自己心意的事情也不會去做。即使整個天下的人都稱讚他,隻要是和他符合的,他便會全然不顧;即使整個天下的人都非議他,但與他的德行不合,他也不會接受。天下的稱讚和非議,對他都沒有增減,這就是全德的人!
我隻是隨風搖擺不定的人。”到魯國以後,子貢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孔子。孔子說:“他是研習渾沌道術的人,能守護內心的純一,心神不分;隻修養自己的內心,而不去治理外部的世界。他們是純淨、自然、真樸的,體性持守精神,在世俗之間遨遊的人,你怎麼能不覺得驚訝呢?而且渾沌氏的道術,我和你又怎麼能夠了解呢?”
【原文】諄芒
①將東之大壑
②,適遇苑風
③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苑風曰:“夫子無意於橫目之民乎?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聖治。”“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為安;怊乎
④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
⑤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複情,此之謂混冥
⑥。”
【注釋】①諄芒:虛構的人物。②大壑:大海。③苑風:虛構的人物。④怊乎:悵然若失的樣子。⑤儻乎:惆悵的樣子。⑥混冥:混合玄同。
【譯文】諄芒向東遊玩到了大海,在東海的岸邊巧遇苑風。苑風問:“你將要到哪裏去呢?”諄芒說:“要去大海。”苑風說:“去大海做什麼?”諄芒說:“大海是向它灌注不會滿溢,從它裏麵取水也不會枯竭。
因此我想去那裏遊玩。”苑風說:“先生難道不關心百姓嗎?向您請教聖人之治。”諄芒說:“聖治?官吏施令不失適宜,選拔賢才而不失他們的才能,把事情的真實情況弄明白做自己該做的事,行為和言語就能教化天下,招手舉目,四方的百姓沒有不擁護的,這就是聖人之治。”苑風說:“向您請教有德之人。”諄芒說:“有德之人,安居時沒有思念,行動時沒有顧慮,對是非醜美不計較。能使四海之內的人都獲得利益就喜悅,都獲得供給就感到安樂。悵然若失好像嬰兒沒有了母親,茫然好像行走時迷失了方向。財物有盈餘但是不知道是從哪裏來,飲食充足但不知道從哪裏得到的,這就是有德之人的儀容。”苑風說:“向您請教神人。”諄芒說:“最上等的神人乘坐著光芒,不見形跡,這就叫做照徹空曠。推究天命性情發揮性情,和天地同樂而不被外界事物影響,萬物都可以恢複真情,這就叫做混合玄同。”
【原文】門無鬼
①與赤張滿稽
②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
③此患也。”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
④也,禿而施髢
⑤,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其色燋然
⑥,聖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注釋】①門無鬼:虛構的人物。②赤張滿稽:虛構的人物。③離:通“罹”;遭受。遭遇。④藥瘍:治療頭瘡。⑤髦:毛發。⑥燋然:憔悴的樣子。
【譯文】門無鬼和赤張滿稽看到周武王的軍隊作戰,赤張滿稽說:“不如虞舜啊!所以才會遭受這種禍患。”門無鬼說:“因為天下太平虞舜才去治理的?還是天下大亂後才去治理的呢?”赤張滿稽說:“天下能太平大家就滿意了,怎麼還會需要虞舜呢!
虞舜治療頭瘡,禿了以後才戴假發,有病以後才去求醫。孝子端藥給慈父治病,麵容憔悴,聖人卻認為怎能讓自己的父親生病還以此來羞辱他。在德行最高的年代,是不崇尚賢能的,不使用有才能的人;君王好像高高在上的樹枝,百姓好像野鹿一樣。行為端正卻不知道何為道義,彼此友愛卻不知道何為仁愛,真忠卻不知道何為忠,得當卻不知道何為信,行動是單純的卻互相幫助,卻不知道是恩賜。因此行動以後沒有痕跡,事跡也沒有流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