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開始,母親就很坦白地告訴我——“記住,你是一個私生子。原本你可以成為一個人人豔羨的小少爺,隻可惜,有人搶了你的位置。”
她不止一次提醒我,“私生子沒有放縱的理由,因為你永遠都是見不得光的,除非你比別人更出色,否則,你永遠也搶不回那個位置。”
母親對我十分嚴厲,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求我做到最好,哪怕是很勉強的事,隻要她說可以,那就必須可以。
三歲會算術,四歲開始練跆拳道,五歲能寫論文,六歲就掌握了除國語外的英文和日文兩門外語,七歲的時候參加了奧林匹克小學組數學競賽,拿了第二名,公布成績的那一天,我跪了一整夜……
都說人的潛力是無限的,扣在我頭上這些所謂“神童”的光環,其實都是母親一手逼出來的,至於她的目的,大抵是為了取悅那個我稱之為“叔叔”的男人。
從小到大,我的功課必須門門滿分,如果不小心丟了一分,等待我的會是各種層出不窮的懲罰,雖然那樣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是每一次,都足以令我恐懼,畢竟那個時候我的年紀還太小,心還沒有變得冷漠麻木。
那樣的自己,就如同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怪物一樣,曾一度令我憎惡,可是那樣的我,卻可笑地成為了學校裏不可破滅的神話。全校的同學都羨慕我,甚至嫉妒我,全校的老師都很喜歡我,可是他們隻看到了表麵上的光芒,卻永遠都不可能知道,我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不管身邊的那些同學有多麼想要接近我討好我,可是他們從心底,畏懼我。
我不知道他們在怕什麼,就算有人出手打我,我也能看到他們下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恐懼,而下一秒,我的拳頭已經打落他們的幾顆牙齒。可是很奇怪,打架原本就是違反校規的行為,足以受到開除的懲罰,然而學校卻從沒追究過我,甚至連母親都沒有斥責我。
有一次,我惹到了一個當時政府高官的少爺,母親帶著我去醫院賠罪。在病房裏,母親卑躬屈膝地接受對方的指責謾罵,甚至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可是回到家後,她卻沒有斥責過我半個字。當時我問她為什麼不罵我,母親卻隻笑了笑:“你沒有做錯,別人打了你一拳,你就該揍回他兩拳。而我現在所受到的恥辱,也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全部還給她,你要記住的是,這就是你的責任。”
我想,其實我是知道的……他們為什麼會怕我。
就像……我一直都知道那個人的存在,知道她隻比我大了六個月,知道她就讀的那所貴族學校,知道她在學校裏的種種風雲事跡……即使,從來都沒有人主動跟我提起過她。
沒有人知道,其實在很早以前,我就見過她,那一次實在是偶然,所以就連她都不可能會記得,但是我卻記得很清楚。
那是很普通的一個夏天,午後氣悶,天氣熱得讓人發慌,我剛參加完一個頒獎典禮,書包裏的獎杯有些重,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於是,我走到河邊,拿出那個長長的水晶獎杯,甩手就扔了下去。獎杯在水麵砸出一層水花的時候,我忽然就有一種想死的感覺。或者說,我從來都沒有活過,我的人生我的生活,都像是被事先設計好的一樣,我隻不過是個循規蹈矩的機器人,所做的,隻不過是要完成那些永無止境的命令。
身後的林蔭大道上,又直又長,空曠至極,偶爾有一兩輛車子呼嘯而過,大概是因為路上車子少,駛過的車輛都很疾速,走在路邊都能感覺到一陣狂風刮過。
一開始我沒注意到,走了一段路才覺得有些奇怪,因為迎麵駛過的車子,無一例外都是火紅色。
於是我稍稍留意了一下,沒錯,隔了十分鍾,相同的車子再次從麵前呼嘯而過。
車子的速度快極了,幾乎隻是一眨眼就越過了肩膀,看不清車子裏的駕駛人。
不過,那並不是我關心的問題。
當時的我,腦中隻輕飄飄地閃過了一個念頭——
如果下一次,這輛車子還會過來,那我就用它來結束這段無味而索然的人生。
走了差不多七八分鍾,那輛車子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火紅色的影子異常惹眼地出現在道路前方,以一種相當猛烈的氣勢奔衝而來。我走下人行道,緩緩走到車道中央,麵對車子相向行走。很快,車子就駛得很近,而一般這種時候,開車的人看到前方有人,都會打偏方向避開行人。
我已經忘了當時自己是什麼感受,似乎一方麵想著車子筆直碾過我的身軀時快感,一方麵卻有沒來由地篤定,車子會避開我偏離車道行駛,畢竟馬路很寬,一路上又沒有其他的車輛,司機完全可以這麼做。
然而,情況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車子既沒有慢下速度,也沒有打轉方向盤,就那麼直直衝了過來,仿佛看不到我一樣。
那種感覺十分奇特,一瞬間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卻忽然又覺得一陣輕鬆,似乎即將得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但又一次,我猜錯了。
車子沒有衝到我的麵前碾過我的身體,它在離我差不多隻有五六米遠的時候突然狠狠打了一個方向,車子立刻脫離控製擦過我的肩膀撞到了路邊綠化帶上,繁茂蒼翠的法國梧桐被撞得劇烈震蕩了一下,盆口大的樹幹被撞出了一條裂紋,幾乎要被撞斷。
不過車子的質量相當好,即使車頭扭曲變形得不成樣子,卻沒有在這一撞之中支離破碎,但不管怎樣,整輛車還是報廢得相當慘烈。
玻璃碎片飛了一地,我總算看清了司機的摸樣。
那一瞬,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什麼叫做震驚。
因為太過意外……
坐在駕駛室的那個人,竟然隻是一個連十歲都不到的女孩子!
小小的腦袋被保護氣囊擠到了窗口,雙眼緊閉眉頭深蹙,看樣子很痛苦,可是讓我感到更驚詫的是,她的嘴角,似乎若有若無地掛著一絲笑意。我以為那是我的幻覺,可事實證明,她確實在笑,笑得……很悲涼,完全不像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該有的表情。
可是那種氣息,我卻很熟悉。
我在原地驚愣了一陣,反應過來後立刻跑過去搖了搖她的肩膀。後來我不曾一次回想,如果換做是別的車主,我一定會冷眼旁觀,隨便報個警然後轉身走人,可是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有想,心裏翻來覆去隻有一個念頭——
她一定不能死,一定不能有事!
車子的防禦係統實在很強大,就是被撞成了那個樣子,女孩卻沒有受很重的傷,隻是被強烈的撞擊震暈了過去。我使勁搖了兩下,她就醒了過來,吃痛地輕哼了一聲,才緩緩地睜開眼。
看到我,她先是有一瞬的迷茫,繼而才眯起眼,劈頭就罵了我一句:“你有病吧?!找死不會自己跳江啊!”
我從沒被人這麼罵過,母親也從不罵我,隻是罰我,所以她一開口,我就懵了。
她本來就很虛弱,罵了一句就沒了力氣,趴在扭曲的車窗上喘著氣,一臉蒼白,額頭上是細細密密的冷汗,雖然傷得不重,卻也不輕。
不自覺的,我回了她一句:“開那麼快的車,想死的人是你吧?”
一直到說完話,我才發覺這話是我說的。這麼多年下來,我的性格已經被磨練得很冷漠了,就算有個人在我麵前詛咒我全家,我也不一定會眨下眼睛,可是那個時候,我竟然有些生氣,卻不知道在氣憤什麼。
而眼前,她的臉色陡然就變了,從蒼白變得慘白,很明顯的變化。
沉默了良久,她卻忽然笑了起來:“開什麼玩笑,本小姐活得好好的,幹嘛要找死?早知道做好人這麼慘,我真後悔沒直接撞飛你……嗬嗬,我果然不是做乖女兒好孫女的料子,難怪他們都不喜歡我……”
她笑著笑著,就流了一臉的淚。
那一刻,我突然間喉嚨一哽,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樣子的她,莫名的讓我覺得很心疼……
莫名的。
很心疼。
“你走吧……”又是一陣難捱的沉默,路上微風拂過,樹葉沙沙,樹下卻連一輛車都沒有開過,炙熱的午後,甚至連個行人也沒有。她臉色發白地靠在椅子上,仿佛緩了很久的氣息,才得以虛弱地開口,本來她是想拔高聲音罵的,可惜她沒力氣,所以隻能輕輕地說:“滾,你給我滾遠點,別再讓我看到你,不然我一定廢了你……”
可是很久以後,她再次見到我的時候,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
“你以後跟著我,我保護你。”
真是個沒有記性的丫頭。
不過這樣也好,她記不得的東西,我都可以幫她記著,以後有機會,我還可以把這些當成故事講給她聽,十有八九,她也許還會以為,這些都是我編出來的……嗯,她隻要記得開心的事就好了,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記憶,可以全部丟掉,統統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