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剪剪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隻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並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鵾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塚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裏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現在的這身世,他就不知不覺的悲傷起來了。這時候忽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到了園裏。月光裏的樹影索索落落的顫動了一下,他也打了一個冷痙,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覺得毛細管都竦豎了起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於是他就稍微放大了聲音把這兩句詩吟了一遍,又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步,一則原想借此以壯壯自家的膽,二則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這兩句詩,湊成一首全詩。但是他的心思,亂得同水淹的蟻巢一樣,想來想去怎麼也湊不成上下的句子。園外的圍牆弄裏,打更的聲音和燈籠的影子過去之後,月光更潔練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經下來的樣子,他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了起來。想想窮冬又快到了,他筐裏隻有幾件大布的棉衣,過冬若要去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兩銀子不可,並且家裏他也許久不寄錢去了,依理而論,正也該寄幾十兩銀子回去,為老母輩添置幾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狀態看來,叫他能到何處去弄得這許多銀子?他一想到此,心裏又添了一層煩悶。呆呆的對西斜的月亮看了一會,他卻順口念出了幾句詩來: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回環念了兩遍之後,背後的園門裏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著說:“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麼?”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頭來就問他說:“稚存!你也還沒有睡麼?一直到現在在那裏幹什麼?”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吧,‘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它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麼也做不成功。”
“還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後,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麼?”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做了吧!”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家來了,你知道麼?”
“誰呀?”
“戴東原。”
“我隻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裏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並沒有考據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學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於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麼?”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汙苟賤的迎合世人。”
“仲則!你在哭麼?”
“我在發氣。”
“氣什麼?”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麼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麼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我們為了這些無聊的人慪氣也犯不著,我房裏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裏,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裏伸出了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複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裏睡了一會,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已經過去了,隻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雲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裏。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裏,他的創作欲已經抬頭起來了。從被裏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上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支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空台榭,
聲長聲短雞續鳴,曙色冷光相激射。
三
仲則寫完了最後的一句,把筆擱下,自己就搖頭反複的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去,在詩的前麵填了“秋夜”的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在用仆役拿來的麵水洗麵,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的仍在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