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裏酣睡,隻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麵的機會。但是不曉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麵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裏,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裏住後,約摸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後我正點上蠟燭,在那裏看一本從舊書鋪裏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的走上樓來對我說:“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裏,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裏說:“嗬嗬,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我對她這種態度,心裏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我有什麼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湧出了一種冷笑說:“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隻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掛號信!”我把信取來一看,心裏就突突的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誌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元錢的一張彙票。我囊裏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元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並且付過房金以後,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元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後,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後左右的行人一看,複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的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的鑽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遊行的時候,天上並沒有太陽,並且料峭的春寒,於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季節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遊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後左右的和季節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那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後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裏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麵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的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裏便不知不覺的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
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麵前正衝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聲罵我說:“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抵儂(你)命噢!”我呆呆的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後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後,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的笑了幾聲。等得四麵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的走向了閘路裏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裏,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父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麵,嘲弄著說:“儂(你)尋薩咯(什麼)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裏,我看看夾衫是怎麼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裏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的走回家來。一邊我心裏卻在打算:
“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的用它一下吧。”同時我又想走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麵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克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裏,等店員在那裏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痙。我回到了我的房裏,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麼也不願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裏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麼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四
二妹回來的響動把我驚醒的時候,我見我麵前的一支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蠟燭已經點去了二寸的樣子,我問她是什麼時候了?她說:“十點的汽管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裏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做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她講到這裏,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做工做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裏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了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把糖食包打開,請她吃了幾顆之後,我就勸她說:“初做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困倦,做慣了以後,也沒有什麼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吃了幾顆巧克力,對我看了幾眼,好像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就催她說:“你有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