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這枚黑子入局,我一愣,這才發現自己先前大意了。棋局瞬息萬變。嚴伯這一手劫殺竟將一角數十黑子反守為攻,使得我先前所走的兩步成了廢棋,一來一回出入驚人。

我凝望棋盤良久,不知如何出手應對,抬眼看嚴伯,隻見他正對著我笑,笑裏有文章。

我心裏倏地毛躁起來,想起今日過來是有要事相求,愈發無心戀戰,隻想快快結束這場麵,於是信手再放下一枚白子。

嚴伯似是料定我的走法,緊跟著我落下一子。這一子落下,我怔住了。黑棋打了這一劫,竟在絕境中逆轉,反敗為勝。

“要悔棋嗎?”嚴伯笑著問我。

“落子無悔。”我答,索性將手中的白子丟回盒內,“我認輸。”

一陣靜默。嚴伯隨即抬手往棋盤上輕輕一掃,笑道:“小風啊,你心神不定,又急於求勝,輸了也不奇怪。”

我隻覺嚴伯話中有話,幹脆順著他的話切入正題,“嚴伯,原諒我確實沒心情下棋。今天我是為了什麼來找您,您心裏一定很清楚吧?”

嚴伯但笑不語,慢慢將亂局中的黑白雲子一一分理清楚,歸入棋盒。我等了片刻,實在按捺不住,便直截了當地發問:“我就想問您一句,當年左廷標為什麼殺我父親?”

嚴伯手上的動作停下了。他抬眸望定我,眸光深邃,寧靜如前,一時並不作聲。我與他對視著,等待著。麵前這位老人,自我記事起就是這樣,永遠不溫不火,不疾不徐,總是微笑著,沒什麼話,也沒什麼脾氣,不為任何事動情、動氣,或是動心。

記憶中,曾有一次,左廷標請我父親吃飯喝酒,嚴伯也在場。那天左廷標喝得稍多,我父親也喝得稍多,有一瞬間,他們彼此看著對方,誰都不說話,氣氛很奇怪。他們似乎在想同一件事,在就同一件事無聲而又默契地交流著。我看到他們眼中都有些閃爍。跟著,左廷標朝我父親舉起了酒杯,輕輕說了一句:“放下她吧。”我父親也舉起了酒杯。他們兩杯酒都是滿的,可他們卻並沒有碰杯,隻是各自舉著杯,看著對方,靜了一刻,像默哀,又像致敬。

我父親什麼都沒有說,停頓了一刻後,默默喝掉了杯中酒。

可左廷標,他卻沒有喝。他看著我父親喝掉了酒,然後把他自己那杯酒慢慢傾灑在了桌子旁邊的地毯上。

我當時年幼,不明所以,心想怎麼斟了酒卻不喝,澆在地毯上是做什麼?還閃過一念——那個“她”是誰?

去看紀城,年少的他似乎毫不關心,也不在乎。

隻有嚴伯,臉上是知情人的神色,帶著一層淡淡的無奈,輕輕歎了一聲。

不知為何,那一幕畫麵,在我年幼的記憶中保存了下來,並在時間長河的流動中,越發清晰起來。

孩子的直覺是靈敏的。隨著我漸漸長大,我大致能看出父親在左家到底是什麼地位。左廷標信任父親,重要的事都交給他辦,卻又與他不太親近。兩人的氣場常常是回避的,甚至或許是敵意的。

父親不常與我講述大人之間的事。直到我漸漸懂事後,才有些明白了父親和左廷標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

此刻,嚴伯輕輕一歎,說:“都過去了,何必非要問清?”

我說:“其實當年的事也不複雜,我猜也能猜到幾分。無非是些七情六欲的事。”男人間的兄弟情義最終抵不過嫉妒心和占有欲。

曾經,在很多年前,我父親和左廷標愛著同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愛他們兩個。但最終,她因為某些原因,放棄了我父親,選擇了左廷標,並成為了他的妻子。那個女人就是左紀城的母親。

妒與恨是愛情最常見的副產品。隻是在這場愛情的爭鬥中,生妒生恨的卻不是爭鬥的失敗者,而是那個勝利者。

或者隻有認定,左廷標是個外表強悍、內心孱弱的人,一個自私而多疑的懦夫。他從未真正相信自己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而我的父親,卻從未覺得自己爭過、鬥過。他一直在忍讓、犧牲、放棄、走開、成全、祝福。或許他生來就是這樣溫厚的秉性;又或許,真是因為他自覺欠著左廷標,欠著左家恩情,就如他曾告訴過我的,祖父當年向他們借了五十根金條,後來再也沒有能力還。

或許就為了那五十根金條,父親讓渡了自己的真愛;或許就為了那五十根金條,父親這麼多年嘔心瀝血地服務於左氏;又或許,就為了那五十根金條,左紀城要了我,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總之,我父親對待那份感情的態度就是這樣隱忍、退讓、無怨、無悔。可也許正是這樣的氣度和姿態,反令女人更愛他,放他不下;也正是這樣的氣度和姿態,令左廷標自慚形穢,惱羞成怒。

兩個表麵上稱兄道弟的男人,背後卻有那麼多深沉的矛盾糾葛與博弈。那場殘忍謀殺,一定就源於此——為了一個女人。

可我還是不明白,左廷標為何當時不發難,卻在塵埃落定那麼多年後才突然起心殺害我父親。那時紀城的母親已經過世十七年了。

左紀城的母親是個韓國人,名叫紀美侺。紀美侺是個混血女子,其母來自韓國,其父來自美國。我曾經見過她的照片。在紀城的相簿裏,夾著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照片是那個年代的,有陳舊質感,微微泛黃,周圍有一圈白色齒狀邊框。畫麵中的少女,五官精致,有著天使般的容貌與神情。她穿著淺色高領束身連衣裙,頭發盤在腦後,古典而雍容。她坐在鋼琴前,雙手擱在琴鍵上,轉臉看向鏡頭。仿佛是不經意間的捕捉。她臉上的微笑帶了些不可測的哀婉。她的眼睛明亮而溫柔,穿過幾十年的光陰安靜地看著我。

她的確是個美人,一個有故事的美人。她的故事延續到我的生命中,在某一年某一日某一刻,將我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