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躺下睡吧,時候不早了。你躺下,我把地上發生的新鮮事兒告訴你,也許能讓你解解悶兒,躺下吧……”老人一下一下撫摸小夥子的後背,終於讓他躺下來。
除了啪嗒啪嗒的滴水聲,洞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謔,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天上打雷下暴雨,一夥人緊跟上一股山洪,一塊兒衝下來哩!這勢頭可不比平常,唐童那夥畜生正忙著配驢配馬呢,白咧咧的水頭一家夥把他們掀個腚朝天!紫煙大壘裏鑽出個洋人、一個通嘴子,渾身屁臭,正說著話要找老板玩哩,一頓狼牙棒就打過來了。原來天童的人被大水衝花了眼,看見什麼都像水流卷過來的妖怪。狼牙棒胡掄了一天一夜,可打死了不少人,紫煙大壘呼哧呼哧喘了一會兒,也伸腿瞪眼死停當了。唐童那些相好的女人急了眼,光著腚跑出來,滿街打轉兒,最後暈了頭了,被雞窩鎮的單身漢一人一個抱回家去……”
“老哥,你說的倒是怪解氣,咱就是不知真假哩……”
“我說過假話嗎?我這人實在,看見什麼說什麼……”
“這倒是。老哥是個實在人兒……”
五個人說著,議論著,一會兒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辰,老哥醒來了,坐在那兒學公雞打鳴,伸著脖子一叫,早晨來到。幾個人到一邊的水窪那兒洗把臉,再去另一個角落裏解了溲,就蹲到豎井邊等吊下來的飯水——解下東西,掛上礦石筐子,這等於是拿石頭換飯。
這一頓早飯有辣椒,讓老大一下高興起來。他拍著手:“‘古曆二月十八日’沒來,這饞人的物件倒來了!吃,吃,噝噝,啊呀真解饞蟲!我看送飯這人不孬,咱替他許個靈願,男的盡摟好閨女,女的天天被小夥子看上……吃,張大嘴吃,噝噝,啊呀真解饞蟲!”
早飯後三個人一起安慰新來的兩個,說一切都該從長計議了。他們把二人領到一個拐彎窄洞裏,穿過不停的水滴,馬上看到昏黃的燈泡映著一片曠地,原來這兒是掏挖出來的一個大石窩。老天,四壁上有三個人形兒,全是泥巴和石粉捏出來的,像真人那麼大,一色的女人。兩人驚得說不出話。
“這仨是俺老婆子,”老二甕聲甕氣介紹。
老大指指老二:“這兄弟手巧。在地底下過日子沒有家口哪行?你倆也說說她們模樣吧,讓老二慢慢幫你們捏巴出來,不像就改,早晚保你倆滿意。”
老四這一天真的與老二合作,一點一點用泥巴石粉幹起來。“她的下巴子蠻大,嘴也大,杏核兒眼;她笑起來有倆酒窩兒;嗯,坐下的模樣像頭犢子……”“老弟這就沒法琢磨了,你得說細發些。”“細發說嘛,肩膀怪厚……”
小夥子不願開洞子,一會兒就要跑進石窩看一眼。後來他說:“盡管她對我不專心,我還是夜夜想她。這麼著吧,二哥也替我塑塑她吧,長辮子,大腚,兔子眼,身個兒少說也有一米七……”
因為老二要捏泥人,他的那一份采石活計就由四人代做了。整整花費了三十多天的工夫,照例是反反複複改,總算做得差不多了。五個女人一律半張著大嘴看人,以大辮子姑娘為最美。她們前邊都擱了一塊石板,上麵放的東西全都一樣:一塊饃饃、一點鹹菜和幹魚。
塑像完工的第二天,半下午時分,老大突然胸口發悶,“咦?這一天真的到了?”說著他掐起了手指。四個人趕緊把他抬到鋪子上。
過夜時老人喘得厲害了。大約半夜時分,他的一雙石眼就再也不動了。大家哭成一團。
“原來今天就是‘古曆二月十八日’!狗日的,咱哥兒幾個饒不了這一天!”
斑鳩大道
“老唐童有條斑鳩大道,道上走的全是饞貓。”這是近年來鎮上人人皆知的一句順口溜兒。雞窩鎮新的居住區商業區與賓館連在一起,麵積差不多有過去的鎮子大。往昔的石頭街多麼熱鬧,如今卻顯得黯然無光了。傳說新區所住人口的百分之七十都是外地人,口音駁雜,打扮迥異。這些街道的名字原先不過是從一些行話中摘取的字眼兒,如“進取路”、“攀登街”、“開拓巷”等等。而今唐童重用黃毛,一夜之間名字全換了。
黃毛真長了一副好腦子,這小子就是腦瓜值錢。他建議老板把街名兒全改了,“這些名兒不光土氣,還記不住,沒光彩,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再說也顯得咱們沒情沒義的。”唐童對最後一句怔了一下,問:“你什麼意思?”黃毛耳朵上的白金墜兒晃動著:
“切不可忘記女士們的貢獻哪!人家從天南地北趕了來,幫了咱多少忙!”
唐童若有所悟,半張著嘴巴聽他說。
“依我看,最東邊那條街發廊什麼的不少,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該叫‘野雞大街’;中間這一條住滿了咱的服務員、公司職員、球童什麼的,就叫‘斑鳩大道’;西邊高級住宅區裏可都是太太啊,她們個個稱得上是有身份的人,那裏該叫‘鳳凰路’。這樣叫來上口,而且也分得清清楚楚了,大家住起來也有勁兒。我們安排房子、人口,再也不用犯愁了,該住哪兒就住哪兒……”
沒等黃毛住口唐童就拍手稱讚起來,除了將“野雞”改為“錦雞”之外,一律依從了黃毛。本來他想就改名一事兒跟集團顧問夷伯商量一下,這會兒就說:“算了,不問夷伯老小子了。”夷伯是某個大人物的內弟,正式身份為一所大學的副教授,因為兼任集團顧問,每年可拿到一筆可觀的津貼。他許多時候就住在天童賓舍。黃毛瞥一眼唐童,說:“夷伯這個人哪!”
唐童知道他又要埋怨什麼,就擺手阻止:“算了算了,人都有毛病的,將就一點吧!”
“可這種事兒是沒法將就的……”
“將就一點吧!”
唐童離開了。他壓根兒不願討論夷伯的事兒。黃毛知道他怕那家夥的姐夫。黃毛一想到“夷伯”二字心裏就膩歪:瞧這家夥,五十上下,穿一身白西服,還戴一頂厚簷兒南洋禮帽呢,提著文明棍,身上掛了金鏈兒懷表……呸!他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