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上頭來的人已經在總部了。”傳話的小官員麵相年輕，帶一副褐框眼鏡，因為來得急此時滿額頭的汗水。
他用袖口擦了一把,看了兩眼身邊衣著幹練的少女。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最近名聲大振的‘元幼杉’的真人。
身高在女性中算高挑，中長的黑發很直，膚色也很白,乍一看去根本無法和網上流傳的那些事跡功勳的人聯係在一起。
但他莫名覺得對方身上有股上位者的氣魄；
仔細再看看，又覺得是自己眼花了。
“我推著車子走吧，不算很遠。”小官員說。
“麻煩你了。”
在地底下生活，物資還是其次，能源電力才是最稀缺的。
無論是人還是方舟圈養的牲畜、養殖的植物，都需要光照，因此方舟最大的電力供需就是各區天頂和牆壁中，內嵌的模擬光照的設備儀器。
其他大型電子設備、燃油汽車等物,很少出現在方舟中。
並不是沒有那個技術,而是電費和能源費很貴,光是通訊器充一次電都要兩頓飯的價格，普通人用不起。
這才導致了科技好想不進反倒退了百年似得,大家的代步工具也都是傳統的齒輪車。
能配置電腦、常常瀏覽視頻和直播的家庭,在方舟中都屬於小康人家往上。
“這次來人是接我去空城的？”元幼杉問。
她的忽然開口,讓身邊的官員有些意外，“算是來接你的。這不是最近進入緊急戒備期了,為了幫助各區度過動蕩期,上麵專門派送了一批新型承重材料下來,同行的人裏就有負責接待你的人員。不出意外的話,過兩天他們返回空城的時候,會把你帶走。”
“原來是這樣。”
“嗯,如果不是那隻超a級的‘巨物’接近，上麵不會來得這麼早，應該還要再遲些。”小官員道。
元幼杉:“接待員，是負責考核我的？”
這段日子相對沉默的少女，適當流露出了一絲期待，問詢的話變多，似乎對空城之行很感興趣。
但她態度把控的度很好；
不會讓人覺得功利，又令人不由放鬆下來，難以戒備，洽談間更加隨意。
這是元幼杉輾轉幾個世界、同那些世界的政客、掌權人周旋中，積累磨練出的技能。
小官員道:“算不上考核吧，好像是來采訪你的空城記者，我看到她脖子上有掛空城新聞部的工牌……”
稀裏糊塗的，他就把自己看到的、知道的都說了。
記者？
元幼杉眉心微挑，心中思考著。
她不認為這個時刻空城來的記者，僅僅是好奇她長什麼樣子、喜歡吃什麼東西，恐怕來者不善，想要從她的身上挖掘一些‘大新聞’。
但最終的矛頭指向，卻不一定是自己。
雖然她自認為自己如今的熱度不低，但在空城頂部那些人眼裏，隻是個意外跳出來小螻蟻，不會如此費心。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元幼杉運用這些人提供的電子設備，已經把這個小世界的曆史和現今情況都摸透了。
行星r-m09，一千二百年前進入‘巨物’末世，星球差點被湮滅。
和‘末世降臨’遊戲中的小世界不同，‘巨物’的存在是無解的。
炮彈和重型武器對於b級以上的‘巨物’來說，就是在撓癢癢，星球上的生物種族隻有滅亡這一個命運。
就在這時，力挽狂瀾的神出現了。
祂絞滅了當時大陸上橫行的‘巨物’，卻遺憾發現，這顆行星所處的區域是宇宙中一個小型的力量扭曲場；
源源不斷的‘巨物’會在力場的滋生下，緩慢誕生，殺之不絕。
慈悲的神明不忍看到無辜的星球湮滅，於是他用自己的神力，在一萬兩千米的空中之境，創造出一個適宜弱小生物生存的‘伊甸園’——空中之城。
疲憊的神明眷顧了可憐的種族，耗費了自己的神力，在空城之上休養生息、陷入沉睡。
為了表達感激，登上空中之城的人族領袖，自發地在神明沉睡之地建立了巍峨的宮殿，世世代代選拔忠誠、友善、智慧、勇敢的人族後代，進入神宮侍奉終生。
也就是神宮和使者的由來。
神明棲息於深淵，信徒奉於深淵。
隨著時光的變遷，被神眷顧種族展現出了超強的智慧和能力，短短百年，便將空城發展到了更加欣欣向榮的地步。
在此期間，神宮的地位也愈發拔高。
神的使者往往可以抉擇一個人的生死、一個製度的廢興。
直到近兩百年，空城政府開始壯大，隱隱形成了相互對立兩個派係。
一方信奉神秘力量，認為神是唯一的主宰；
一方崇尚科學，認為人族不能僅僅依靠主神的眷顧，應當強調理智和民主製度。
政府的壯大滋養了一批野心勃勃的政客，但礙於對神宮某些怪力手段的忌憚——如‘末世降臨’這種神通廣大的遊戲的存在，一直沒有挑起戰火，而是暗戳戳地試探。
不是試探神宮的態度，而是試探棲息於‘深淵’中的、神的態度。
派係間的摩擦和爭鬥在冗長的時間下，已到了一觸即發的狀態。
元幼杉這些天上網時，能敏銳從一些熱門話題、爭議中，察覺到有兩種聲音正在拉扯空城百姓的思維，隔空碰撞。
這一切都說明，空城並不像表麵展示出的那樣純淨安寧。
這種情況自然也出現在她本人的熱議話題中。
進入空城、接收監視，對‘元幼杉’來說，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是神宮的主使親自下達的命令。
她的一舉一動已經在全空城人的眼皮子底下了，還有什麼值得采訪的？
除非采訪者的目的本就不在於‘了解她’，而在於得到她的某些‘回答’。
稍稍理了思緒，元幼杉便意識到，這位空城新聞部的接待員，應該是政府的人，是想把她卷入派係爭鬥。
小官員還在暗暗懊惱自己什麼都說了出來，忽聽得身邊一聲淡笑。
他有些詫異，一回頭看到身邊的黑發少女唇角勾起，雙手交疊向前拉伸，似是心情很好。
“你……很想去空城？”他忍不住問，“我以為你不會想去。”
主要是元幼杉給人的感覺，就很堅韌、很沉穩，不會喜歡被人擺布；
這樣的人似乎更適合在方舟生存，而不是頭頂那片天真殘忍的樂園。
“想啊，為什麼不想？”元幼杉的瞳孔在頭頂模擬的日照下，顯得格外通透，像能看透一個人的靈魂，“你不想去麼？”
至此小官員才有了實質感受，這個女人是真的，在殘忍的世界中摸爬滾打了三十年。
她的眼睛和話語像刀，直白剖出一個人最真實的麵貌，無可躲藏。
“確實，誰不想去空城呢。”小官員自嘲笑笑。
雖然方舟的很多居民提到空城，都是一副義憤填膺、不願為伍的語氣，但每年升入空城的人才選舉，成千上萬的人爭破了頭也要去報名。
吃不完的瓊漿玉液、最先進的科技和醫療水平、極好的教育和藝術熏陶……有哪一個人不向往、不羨慕？
“是啊。”元幼杉垂下眼臉，語氣半真半假，“我隻是厭倦末世的荒蕪了。”
人是一種欲念極重的種族。
物欲、愛欲、權欲……
諸多的滋生與交織，勢必會讓純白的伊甸園染上汙濁。
水已經渾了，正是混亂滋生的好時機。
她不介意添把火，攪得再渾些。
——
“你好，我姓辛，是空城新聞部的記者。你……坐著備采吧。”
“你好，元幼杉。”
“我知道你，現在你在空城特別火，沒想到我竟然是空城裏第一個見到你真人的，很榮幸啊！”穿著粉白套裝的女人約莫三十歲，坐在一張短桌對麵的高腳凳上。“嗯……元小姐本人果然更漂亮啊，臉很小，比直播間鏡頭裏立體許多，皮膚也又白又細看不到毛孔。完了，我都要成你的顏粉了！”
她腰部別了一個微型收錄器，一架乒乓球大小的攝像設備穩穩懸停在她的腦後，鏡頭正對著對麵的少女。
作為一個記者，她言語談吐帶著不惹人厭的恭維和親昵，是個話術頗高的交談家。
元幼杉微微勾唇，“您說笑了。”
辛記者:“這次備采呢是因為元小姐被評為了‘年度最具影響力人物’，榜單昨天剛出來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支持率是總票數的60！是真的很火啊！無論是從熱度、影響力、還是其他種種因素，空城新聞部都對元小姐充滿了好奇。”
她說著，衝元幼杉身邊的蝴蝶型超微型攝像頭眨眨眼，“想必你的粉絲們也有很多話想同你說、想問問你。”
“所以這次備采呢，我們幹脆就采取線上直播問答，會隨機抽取熱度較高的彈幕互動……”
蝴蝶’的觸角閃著光。
天穹之上的另一端，直播間內超千萬的在線人數還在飛速增長，的確是在同步直播。
聽到辛記者的話，彈幕飆升的速度更甚。
【選我選我！！！我想和小圓對話嗚嗚！】
【終於要升入空城了嗎，期待真人了。不過還是有點可惜吧，元神適合在戰火中生存，堅韌改命才更好看。】
【一時間不知道該問點啥。】
【……彈幕太多了，你們太能發了，我肯定搶不過名額。】
【采訪記者是辛童吧？我記得她很會整活套話來著，好幾個有名的流量都在她的溫柔刀裏著了道，嘴瓢被狙得巨慘。怎麼是這個女人啊啊啊，離我女鵝遠點！！】
【樓上夢呢，你們‘元神’等不及上來過好日子呢，也就你們這些蠢貨分不清現實和遊戲，看看她在現實裏還不是慫得跟鵪鶉。】
【……】
辛童看了眼設備彈幕，眼底光芒一閃，“哇，大家真的很熱情啊，元神要不要和粉絲們打個招呼？”
寒暄兩句，采訪便正式開始了。
開始的時候，問題更多偏向於元幼杉遊戲內的經曆。
某個世界中經典的逃生、遇到的趣事等等。
漸漸地話題深入，開始有容易翻車的問題。
辛童:“元神對遊戲中土著人的看法是什麼樣的呢？眾所周知，小世界的土著人在許多觀眾看來，隻是npc。”
【斯……這記者好敢問。】
【啊這，小圓怎麼回答都不好吧，故意的吧。】
【問得好！就該整點刺激的來看，那些軟趴趴的訪問假得一批！】
元幼杉抬起眼皮，頓了片刻語氣格外認真，“他們是人。和我、我們一樣的人。”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話音落下後，直播間內的彈幕便躁了起來，隱隱有失控的意味。
就算知道，她也不在乎。
辛童很是詫異，她以為元幼杉會避諱這些話題，或說些違心的話，沒想到這位低維世界的人膽子這麼大。
她隱隱覺得對麵的女孩兒身上，有種暗藏的危險，心底卻不由得興奮起來。
沒有記者不愛挖掘大新聞的。
辛童:“那你在遊戲中的感情經曆呢？會選擇漸漸淡忘嗎？”
從遊戲中出來後，元幼杉唯一一個失去的小世界記憶，也重新記起，她現在所有的記憶都是完整的。
“當然不。”元幼杉說道:“無論是小世界中的友情、親情，還是愛情，對我來說都是真實而珍貴的記憶，他們不是我人生中的過客，是我朋友、家人和愛人。”
【艸，好敢說，好牛的妹子。】
【？？？啥意思啊？？感覺元神話裏有話，作為一個空城百姓，心裏有點不舒服哎……】
【元神也沒說啥吧，她本來就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啊，再說了和小祁那麼對世怎麼可能忘記？不就是因為她有血有肉，我們才這麼喜歡她的嗎？】
【這是在隔空和神宮運營部打擂嗎？】
“那……”辛童話鋒一轉，目光犀利，“對於遊戲的運營部門，選擇將你投入末世輪回中這個選擇，你心裏會有怨恨嗎？”
如此直白而刺骨的問題，讓周遭默默關注的方舟總部之人，都頭皮發麻。
其實但凡元幼杉接觸到網絡，多多少少都會看到她母星隕落的真實原因。
有恨嗎？
所有人其實心裏都有數，應該是有的。
但他們沒想到，辛童真的敢問出來，驚詫的同時，所有人也繃緊了心去期待元幼杉的回答。
“當然會有，如果你被丟進一個屠宰場，不會憤恨嗎？”元幼杉語氣平靜，仿佛根本不是在直播中，還能挑起一抹笑來。
這話像投入死海的巨石，激起千層波浪。
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現在直播間裏該有多亂。
有人終於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這兩個女人真夠狠的，一個敢問，一個還敢說，我聽著心髒都被攥緊了。”
元幼杉又道:“當然了，也不全是恨，感激也是有的。”
她眼底一片清明，辛童相信她沒說謊。
也是，如果不被選入遊戲場，她早就和那些同胞一樣在母星湮滅的瞬間，在宇宙中變為飛灰，根本沒可能活生生站在這裏。
遊戲毀了她的家園，可也對她有再造之恩。
辛童自以為了解了元幼杉的內心，卻根本不知道，元幼杉的心裏的確是感激的。
她感激這狗日的遊戲留了她一條命，給母星留了一分火種，讓她有了報仇的機會。
她真誠的感激，同時心中懷揣著一捧將要把自己和世界燃盡的火。
辛童擦了擦掌心的汗，再問:“那麼元神進入空城後，會改變信仰、信奉主神嗎？成為一個真正的空城人。”
“不會。”元幼杉再次砸落一記重錘。
她看著辛童的眼裏帶著些不解，仿佛在問:你怎麼會問出這種傻逼問題。
“我永遠是母星的子民。難道對辛記者來說，去到了一個全新的地方後，就能把你信奉的主神拋之腦後、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去信仰別人了嗎？”
辛童手心突突直跳，她沒想到元幼杉會把問題拋給自己。
否定了，就是認同元幼杉的態度和觀念；
肯定她更不可以，定然會被直播後的觀眾怒噴信仰不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