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是紅鬆木材特有的香味,那細膩的木質,即便是在室內煙熏火燎又用厚厚的油漆覆蓋了多年,陳舊得都有了蟲眼和裂縫,可一旦鋸開,立刻就散發出醉人的芳香。我用舊床頭上的鬆木板子改做了書櫥下層的隔板,每次開櫥,那種香味就撲麵而來,誘得我把腦袋探進書櫥裏邊,直到頭暈了才緩緩地索回頭把櫥門關上,不由得感歎:名不虛傳的紅鬆木材,真的是興安嶺上珍貴的一寶啊!感歎以後同時也會很自然地想到,關東山裏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三寶是彌足珍貴的。
可是,如果沒有紅鬆大森林的滋養與庇護,“三寶”的質量又會怎麼樣呢?它們在社會上還會有這麼大的名氣嗎?我看未必。追根朔源,我看三寶就像川酒和雲煙,是水土和環境成就了名氣,是紅鬆樹的慷慨博大和無私,才成就了三寶在社會上的價值,不然的話,對三寶的成分你又怎麼去解釋。由此我也更進一步聯想到,三江平原與鬆嫩平原上的農業與生態,甚至包括華北平原的大半個中國,經濟上都得益於興安嶺這道翠綠的屏障,當然也更得益於紅鬆樹的支撐,紅鬆樹是興安嶺的主力軍啊。如果把興安嶺比成一支部隊的話……采籽的餘暇,沒事兒幹了,我就在樹上常常這麼琢磨。關於紅鬆樹的上上下下,除了材質、鬆籽和奇香外,還有它的葉子、樹根及鬆油子。
它們都有故事,都值得一說,也都有資格教人去立傳。先說紅鬆樹葉,因為它最高嘛,那麼咱就先從高處說起。樹葉裏麵也有大的學問,就學問的本身,有關部門如今也有意識,提前預防,或者從種類上調控與淘汰。就紅鬆樹的葉子而言,與樟子鬆樹葉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常年不落的針葉類樹種。但內行一眼就清楚地看出區別,樟子鬆扁平,紅鬆樹則是菱形。再有是味道,用舌頭舔,紅鬆樹葉苦澀,樟子鬆樹葉微甜,就因為微甜,鼠害才構成了最大的威脅,最嚴重的是興安嶺南坡,兩個林業局上萬畝人工栽植的樟子鬆幼樹,成林兩人多高了,愣是被老鼠活活地啃死,損失之大讓人甚是駭然。我狩獵趕巧從林子中穿過,放眼望去,滿目都是灰白,盡管是旁觀但也覺著心痛,這麼一大片林子得值多少錢啊。導致其惡果是生態上失衡,黃鼠狼沒了山老鼠才肆虐。
可是相比之下,不遠處的紅鬆損失就輕微,滿目青翠,綠油油的成活率很高。兩者形成了極鮮明的對照。當時我就感慨:都栽植了紅鬆樹該多好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樟子鬆樹苗由內蒙古移來,土壤、氣候看上去都行,但真正實施,區別還是很大,紅鬆樹畢竟是坐地戶呀,看似嬌貴,實質上皮實,它不擇土壤,有籽就能發芽,所以小興安嶺育苗,主打還是紅鬆,隻不過異地引進,需要加倍地小心。就紅鬆樹的葉子我們繼續再談。紅鬆樹的樹葉不僅濃密,油性也特大,且極不易腐爛,所以說,狩獵的,淘金的,伐木的,挖參的,包括曆史上的抗聯和綹子上的土匪,所用的地楞子窩棚的棚蓋均采用紅鬆樹的樹葉,建築時在圓木上麵鋪一層樹葉蓋一層厚土,再鋪上一層樹葉,再蓋一層厚土,最後再在上麵栽植上雜草,不到近前就很難發現。常年居住保暖又防潮,瓢潑大雨也不會滲漏,這就是紅鬆樹葉子的長項與好處。接著咱們再介紹鬆油子和樹根。先說其油子。
紅鬆樹油子,那可是真黏啊。它晶瑩剔透,亮閃閃的。中午的時候逆著陽光看去,五彩繽紛,裏麵仿佛有一個童話般的世界。百年以前落入到土中,現在可就成了很昂貴的琥珀,能製香料,也能做飾品,但眼下市場上很少能見到,多數是贗品,人工所配製。最大的受益者應該是狗熊和最殘忍的孤豬,自古以來,鬆油子慷慨地幫了它們的大忙。誰都知道這兩種猛獸夏天沒事就在大鬆樹身上蹭啊蹭啊,蹭完了去河灘上滾上一層河沙,回來就再蹭,再去滾河沙,這樣一來,鬆油子與河沙黏固在一起,全身就似披了堅固的盔甲,天下無敵,刀槍不入,鬆油子真幫了猛獸們的大忙。獵場上所有的獵人體會都深刻,不管是軍火還是獵槍特製的獨彈,蹭出一點兒火星就返彈了出去,被射者愣是安然無恙啊!盔甲對動物是保護和安全,反過來對獵人就變成了傷害,變成了煩惱,也是一種無奈。身受其害,我才琢磨研究,研究的結果卻是另一種結論,原來猛獸們在身上做“盔甲”那不是對獵人有意識的防範,野獸還沒有如此高的智商,其實它們是在防範蚊蟲,無意識地對炮手和獵人也形成了障礙。
君不知,山裏的大蚊子那是真凶啊,足能把一頭牛給活活地叮死。日本鬼子捉住了抗聯,扒光衣服綁在了樹上,第二天看到,被綁的抗聯腳下是一層吸飽了血的山蚊子,而我們的勇士的肉體就變成了灰白,這種刑罰也是很殘忍的。
再有是深秋夜晚,如果你聽到梅花鹿和麅子在狂奔中哀叫,那一定是因為它們受不了蚊子的叮咬,奔跑是想借助樹枝把身上的蚊子刮掉。太陽出來了肆虐的蚊子才消失,動物們才疲倦地找個地方睡覺。我研究過了,不管狗熊還是獵殺後的野豬,沒有盔甲處皮肉就虛腫,甚至是潰爛,而盔甲覆蓋處皮肉就正常,是黏黏的鬆油子幫助了它們,幫助它們減少了折磨,對它們來說,鬆油子真的是功德無量啊。如果沒有鬆油子庇護,或者鬆油子沒被巧妙地利用,凶殘的蚊子不得把它們叮得發瘋啊。我時常琢磨,在這個世界上,大森林保護了所有的生靈,紅鬆樹的奉獻更是當之無愧。
三山裏人對紅鬆樹都有一種敬仰,坐樹墩子是山裏人的大忌。傳說樹墩子是山神爺的飯桌和供桌,違者勢必會遭到懲罰與報複。所以我們狩獵隊的炮手對此誰也不敢麻痹或懈怠,這方麵我有親身的體會。這不是迷信,而是特殊情況當事者思想上的啟迪與感悟。至今我還清楚地記著,那次去嘉蔭縣那邊,回來真的就迷山了,迷山的原因是追趕一頭母鹿,年長的母鹿確實有些靈性,一路追趕,進紅鬆樹林子後它就失蹤了。興安嶺沒有真正的春天,當陰坡的冰雪還沒有化透,季節就已經是夏天了。
夏天獵鹿主要是為了膏子,真正的鹿胎膏昂貴得很呢。母鹿失蹤,隨之我也就迷山了。怎麼會迷山呢?獵人是山裏的活地圖呀,知識豐富,但我知道迷山不爬岡,順著溪流走,知道陰麵樹皮細膩,陽麵樹皮粗糙,可是,知識是知識,濃霧一罩你立馬就傻了,所有的樹皮都難辨陰陽,地形和山頭都是一樣啊。
走不出去心裏就焦急,再加上疲勞饑餓和空虛的寒冷,越是急躁思想也就越發懵。迷山的死亡多數是疾病,其次是饑餓,如果見到白花花的骨頭,十有八九是迷山者的遺骨,被烏鴉和殼鷲啄光了肉皮,骨頭就在林蔭下扔著。如果有工具就替人家埋了,迷山者也需要入土為安呀。不見骨頭心裏還差點,越見到骨頭心裏越發慌,慌亂中就更難以識別方向了,就在我徹底絕望的時候,猛然想起來紅鬆樹的墩子,這倒容易,不怎麼難找,朽了的樹墩子處處都能見到,找一個樹墩子就趕緊下跪,插草為香,磕了三個響頭,十萬分真誠懇切地祈禱著:“山神啊,救救我吧,我迷山兩天已經出不去了,我家中還有母親和孩子,山神爺您就幫幫我的忙吧……我痛改前非,再不殺生,山神爺您就救我一命吧!”為了表示真誠,祈禱完了,摘下來獵槍朝鬆樹幹上砸去。
獵槍廢了,金盆洗手再也不幹了,我是真誠贖罪的,讓山神爺給我一次明鑒,蒼天在上,我用生命在這兒發誓。說來也怪,當我從樹墩子前爬起來不久,壓抑和絕望就略有點兒緩解,恍恍惚惚又朦朦朧朧,仿佛能辨別出大概的方向,我有點欣喜也有些疑惑,樹墩子難道真的靈驗了?看看那支摔斷的獵槍,內心又湧出來隱隱的疼痛。是啊,這支獵槍伴隨了我十年,是建國以後,齊齊哈爾獵槍廠的第一批產品,盡管工藝上有點兒粗糙,但射程和性能人人都叫好,零下三十度也不影響射擊,其他的牌子都很難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