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宮本魁在低矮的茅草房外麵點上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一支煙沒有吸完,於寶坤就出來了,他一臉的歉意。“喲嗬!是宮隊長啊!進屋,進屋!還客氣啥呢!”他一邊興奮地嚷嚷著,一邊匆匆忙忙地係著褂子上的紐扣。剛一進屋,又接著嚷道:“宮隊長!你不來,我還打算去喊你呢!這不,昨天我還說,讓小子去看看哩!你今天就到了!”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剛才見到了吧,那是我老,剛從老家過來,因為挨餓,不得不北上尋我來啦!”然後又衝著廚房亮著嗓門喊道:“於良他媽,先別忙著備飯,過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咱們狩獵隊的當家人——宮大隊長!他剛從野豬嶺上下來,老朋友啦!”於寶坤又拿抹布擦了一下炕沿。“宮隊長您坐呀!二十年啦!你這老嫂子在農村受我的連累,她們娘們兒過得不易啊!”見宮本魁始終無語,才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於寶坤抓著抹布,恍然大悟地往前伸了伸脖子,急忙問道:“宮隊長,您這麼早來狩獵隊,是不是那疙瘩又出啥事啦?”宮本魁如坐針氈,屁股剛一沾到炕沿就像過電一樣迅速地站了起來。他扔掉了煙頭又掏出來一支,叼在嘴上,但一連折了三根火柴,也沒有點燃嘴上的香煙。宮本魁還沒張嘴,鼻子一酸,眼圈先紅了。鹿場被毀,鹿王慘死,黑豹逃走,妻子又瘋了。

他先是緩緩地踱了兩步,接著又搓碎了那根沒點著的香煙,扭頭盯著對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於隊長!我是來搬兵的!這也是林局長的意思,無論如何,您也得幫忙啊!”老太太進來了,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宮本魁,又瞅了瞅於寶坤,大聲說道:“趕緊洗把臉吧,收拾收拾,有什麼話吃了飯你們倆再說唄!”說著麻利地打了半盆子洗臉水,熱情地招呼宮本魁道:“他大哥呀!別犯愁,也別上火,犯愁上火也沒有用!常言不是說嘛,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黑豹子禍害了鹿圈是天災哪!唉!沒有這災難,俺和孩子能到這兒來嘛!讓我說呐,這也是逼的,到處都在砍樹,豹子沒地方藏身,不來禍害你們,又能去禍害誰呢?半年不下雨,地都裂啦!俺那個屯子,都跑光啦!還有的屯子死了人,沒人管呐!狗都吃紅了眼睛,沒辦法!有一線生路,俺和良子,也不到這山溝口子裏來喲!唉,俺那疙瘩是有名的北大倉,如今也餓死了人!”見於寶坤拿眼睛瞪她,就急忙打住了話頭,“洗臉,洗臉!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飯呀!”“於良呢?還沒起來?”於寶坤掃了一眼對麵屋,小聲兒問老太太道。“唉!早上後山啦!領著那一群狗!”見宮本魁洗完又迅速地遞過去幹毛巾。

左手端著臉盆,右手又麻利地抹了兩把炕沿。見宮本魁奪盆,就嗔怒著說道:“哎喲!客氣個啥呀?你快給我放手,趕緊坐著,我這就去端飯!”她嘴裏說著,雙手也不停地忙活著,三下五除二,飯菜就擺到了小桌上。蘸醬菜,水靈靈的一把小蘿卜;幹蘑菇燉野鴨子,芳香撲鼻聞著就會食欲大增;野豬肉塊子,是剛從肉缸裏撈出來的,切成了薄片,滿滿一大盤子。不用品嚐,就知道非常可口,刺老芽也是用鹽漬過了的。用它待客,除了實惠又多著一份質樸和獨特,隻有深山才有這別具一格的酒香。還有老黑碗,六十度的北大荒,酒味醇濃,盛在碗裏,滿屋子的芳香。宮本魁自覺不自覺地就觀察到了,老太太的性格與丈夫恰恰相反,熱情、爽快、幹淨利索。盡管情緒欠佳,宮本魁同時觀察到了,老太太頭發在後腦勺上高高地盤著,藍褲褂上都用黑布料沿了邊——這是旗人的打扮,也隻有旗人,所有的衣服,才統統沿邊。

宮本魁瞅著酒碗和菜肴,不動筷子,卻是一個勁兒地吸煙。於寶坤端起酒碗,剛一沾唇,又憂心忡忡地撂在了飯桌上。倆人誰也吃不下去飯,就在飯桌子旁研究起工作來。“先去兩個偵察兵吧!探查準了,全體炮手再一齊出動!”宮本魁說著,把手中的煙蒂狠狠地擰在了桌子上。“行!就按你的意思辦吧!”於寶坤點了點頭,小眼睛賊亮,左手無意識地解著胸前的扣子,右手夾著煙卷,又猛吸了兩口,看著牆壁,思索著說道:“崔彪去吧,這小子的槍法好。莫家哥倆也是最佳人選,可人在外地回不來,實在不行——就得讓宋麗萍跟你們去了。說她正處著對象呢,一對戀人會配合得更默契,再說啦,這丫頭蛋子鼻子特尖,耳朵也特靈,槍法也過硬。”“嗯!夠一個戰鬥小組啦!”宮本魁點頭說道。“去七鬼峰,三兩天可是回不來呀!”於寶坤眨巴小眼睛又繼續說道,“人手呢,是有點兒單薄,這樣吧,我兒子剛來,在家裏頭也沒啥事幹,閑著也是閑著,這小子力氣特大,像駱駝一樣,填飽肚子,就有用不完的力氣。打槍不行,但是扛扛背背,一個就能頂三……”“啥?你打良子的主意?不行!”沒有說完,於太太就氣哼哼地說道,“俺娘們兒是來看看,又不打算長住,有個三長兩短,你不是要了我的命嗎?”說著,於老太太把筷子“叭”地一聲摔在了桌子上。支棱著眉毛,嘴唇微顫,眼圈頓時紅了。

宮本魁一愣,瞅著老太太,又看了一眼於寶坤有些為難,也有點兒尷尬。初次見麵,又是客人,想勸說兩句,又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想想自己的老婆,受其連累,瘋在了野豬嶺上,於老太太的兒子真有個三長兩短……想到這兒,他蠕動著嘴唇剛要安慰幾句,但沒等出口,就聽於寶坤斬釘截鐵地亮著嗓門說道:“哎呀!真是婦道之見,你啊!你啊!舔犢之情,人皆有之啊!良子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到了狩獵隊,總不能吃閑飯吧?天下之大,哪一位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養?溫室不可能養育出大樹,將軍不可能不是在戰場上誕生,好的炮手又有哪一個不是在獵場上鍛煉出來的?不去獵場,不跟猛獸打交道,老鶴林這碗飯,又怎麼能吃得了呢?”於寶坤有些激動,大臉紅彤彤的。宮本魁剛想再勸說幾句,但沒等張嘴,一個黑漢子就推門闖了進來。手扶門框,眼盯著客人靦腆又有些激動地嚷道:“哎呀,奶奶,您就別管啦(滿族人稱媽媽為奶奶)!

我聽老爺子的,來了就不走啦!要走,您就自己走吧!”置氣一樣,揮了揮胳膊,滿臉都是不快。小夥子人高馬大,農民打扮,其外表憨厚又質樸。宮本魁剛要欠屁股,就見於寶坤眉飛色舞又得意揚揚地站起來介紹道:“宮隊長!這就是犬子,於正良,從農村剛來。”然後又看著於正良說道:“良子哪!來,我給介紹介紹,這位就是名揚天下的飛刀英雄,宮大校,宮場長!也是咱們狩獵隊的宮隊長!……你,不是想到鹿場去拜訪,請教宮場長嗎?不用去了,這不,飛刀英雄,就在你的麵前。過來過來,還愣著幹啥呢!過來給你宮大哥,敬一杯酒,一會兒哪,好出征七鬼峰,開開眼界。

馳騁獵場,也好學兩手真正的本事哪!”於良子身子沒動,隻是小眼睛驀然一亮,有點兒愕然,更多的則是驚喜。兩隻薄蒲扇般的大巴掌相互揉搓著,發呆、發愣,也有點兒發僵。他衣服和頭發上沾滿了花粉和露水,毫無疑問,肯定是領狗剛從樹林子裏麵鑽了出來。血氣方剛的小夥子,剛才還是粗嗓門,大喉嚨敲鍾一樣的嚷嚷著,一聽是宮本魁,心目中的英雄人物,竟然像大姑娘一樣,靦腆、羞澀的不知道怎麼樣是好了。直到於太太說:“這孩子!真沒有出息!”於寶坤再次催促:“過來呀!你這孩子!宮隊長又不是老虎!”這時,他才咧著大嘴,嘿嘿笑著,走到炕前,又倒退了一步,然後大彎腰,大躬身,左腿弓,右腿蹬,手扶著膝蓋,像旗兵拜見參領那樣,畢恭畢敬地行了一個滿族大禮。禮畢誰也不看,端起父親麵前的大黑碗,僅用眼角偷偷掃了一眼宮本魁和於太太,兩腿擺成了騎馬式,腦袋一低,奔兒都沒打,一口氣,咕咚咕咚兩口就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