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鹿場的工作人員已經習慣了馬蹄子的呱噠聲。特別是夜間,很遠就能聽到,清脆悅耳,親切又舒服。馬蹄聲是信號,敲打著路麵,嶺上嶺下都在微微地顫抖著,日久天長,馬蹄聲一旦有節奏地傳來,不僅僅是工作人員,就是四個圈裏的生靈——馬鹿、梅花鹿,或擔任警戒的三隻獵犬,也會停止進食,立著耳朵,脖子伸得老長,驚喜又期盼地等著男主人的到來。三隻犬會豎著尾巴,汪汪叫著,興高采烈地迎上去。圍著白馬又蹦又跳地歡呼著主人。宮本魁更是如此,歸心似箭,除了畜牲和工作人員,妻子和女兒更是他最大的依戀和牽掛。渴望相聚,苦中也是一種安慰。有時女兒會跟著獵犬迎出去很遠,拍著小手喜悅地在喊叫著:“爸爸回來嘍!爸爸回來嘍!”宮本魁呢,就會勒韁躍下,抱著女兒,在獵犬的擁簇下,豪情滿懷地步入到家中。家是鹿場,所有的生靈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有沒有語言,一個動作、一個表情、一個眼神或一聲鳴叫,作為主人,都會感到特別的溫暖。可是今天就不行了。
清冷、悲涼、靜寂、煩躁。女兒沒來,女兒肯定守在媽媽的身邊。妻子陳桂蘭呢?不分晝夜守在馬鹿王子的身邊,屍體臭了也不允許移動。她是護士,盡管離開了京城的工作崗位,醫療器械還是時時刻刻地隨身攜帶著。精神失常以後,仍然像往常一樣,掛著聽診器,為死鹿號脈,為死鹿注射。最可憐的是女兒小媛媛了,屁股多次被紮,不敢親近媽媽,又不願意離開媽媽,總是眼淚汪汪,遠距離地望著,嘴上不停地念叨著:“媽媽你不要我了,媽媽你不要我啦!……”讓人心酸,讓人落淚!此刻,宮本魁翻身下馬,一眼就看到趙長山、薑永吉、柳玉秀三個年輕人,聚在柳玉秀的宿舍門前,看著一份文件,表情茫然,滿臉都是惆悵和疑惑。他們在默讀、在議論,聽見了馬蹄聲,不約而同用悲切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宮本魁。柳玉秀眼噙著淚花,薑永吉和趙長山一臉的絕望和委屈。文件在趙長山的手上,他是中學生,剛才倆人正在聽他宣讀。
見宮本魁走來,趙長山把文件遞了過去,一聲不響,然後調頭就偷偷地抹起了眼淚……“小趙,啥子文件?你就念給我聽聽唄!剛才在溝口遇到了尤部長。勞駕部長,特意給送來!”宮本魁接過文件,掃了一眼就倒吸了一口涼氣,屏住呼吸,急急忙忙閱讀了起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組織部文件。特大號的印刷體,像一串火苗在眼瞼中晃動著。副題是中號的黑字:根據中共中央組織部意見,軍委決定,以下人員被永久性開除黨籍……第二頁上,宮本魁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那三個字。與眾不同的是,自己名字下麵被紅色的鉛筆劃了兩道粗杠,像鐵軌一樣醒目而又刺眼。毫無疑問,這是管局領導劃上去的,說明伊春林區他是獨一無二的“幸運者”啊!他想哭,但沒有淚水,全身冰涼,兩腿發酸,血液降到了冰點。頭重腳輕,天地旋轉,眼前一陣陣發黑。
馬韁繩滑落,文件上的字像黑色的巨石,突然從高空砸了下來,難以支撐,顫抖著、哆嗦著,一點一點終於被摧毀、被壓垮了……一陣山風吹來,文件被旋走,宮本魁呻吟著,重重地癱坐在了地上。兩耳鳴響,鹿圈和山嶺在快速地旋轉……遠處有鹿鳴聲,那麼悲苦,又是那樣的淒切:“嗚——嗚——嗚——”一塊烏雲帶來了涼氣,一股涼風劈頭蓋臉地席卷了野豬嶺。從鹿圈中穿過,撲進了密林,像猛獸一樣在密林中曲折地橫衝直撞著。山兔和麅子感到了驚恐,躲避不及,隻能閉上眼睛在祈禱中默默地忍受著……太突然了,無聲的打擊,誰又能夠承受?宮本魁似乎是隱隱約約地聽到柳玉秀的聲音,她哽咽著:“宮大哥呀!你是怎麼啦!俺們都知道你心裏頭不好受啊!桂蘭姐她,是那個樣子,您再病啦,小媛媛她,誰來照顧啊!宮大哥您醒醒,醒醒啊!老天爺呀,這都是怎麼回事兒啊!嗚嗚嗚……”
趙長山咬牙切齒,綰胳膊捋袖子:“雜種操的!奶奶個×,早知道送來這個破文件,車軲轆給他砍冒了炮!奶奶個×的,這不是活坑人嘛!我去上訪,頭拱地,也要給宮大哥討回個公道!領導讓壞人給糊弄了吧?開除宮大哥的黨籍,不對勁兒呀!”“你懂啥?別、別、別瞎咧咧了!”薑永吉說,“快!來呀,你搬腿,先讓宮大哥上、上、上炕!大概他懵、懵住了吧?來、來呀,瞅、瞅著幹啥?你、你去上訪。你知道北、北京在哪兒?瞎雞巴咧咧,不捉起你來,是不是難、難受啊?”“雞巴毛!提意見,合理合法。憑什麼捉我?膽小鬼,操!再有戰爭,你不是叛徒,也得當漢奸!革命者死都不怕,還他媽怕捉!”趙長山說。扔下斧頭使勁兒拽著宮本魁的胳膊,一百八十斤的大個子,小趙和小薑怎麼能搬動?宮本魁自己站了起來,鎮定了片刻。磕磕絆絆,搖搖晃晃,邊走邊對攙扶他的人說:“沒事,你們三個,都忙去吧……鹹鹽撒了沒有?大熱天,可別忘了飲它們水啊!去吧!去吧!你們三人……我不需要照顧!”宮本魁清楚,自己是頂梁柱,是三個年輕人的主心骨,一旦躺下,野豬嶺鹿場,還怎麼運轉?上百隻生靈,一頓不吃都不行啊!這杯苦酒,隻能自己獨吞;委屈的眼淚,也絕對不能在下屬麵前流淌;鹿場不能沒有他宮本魁,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得挺直腰杆,笑容掛在臉上,指揮大夥把正常的工作運轉下去。
三個年輕人去了,剩下宮本魁自己,坐在炕沿上,靠著牆壁,默默地抽煙。是的,1940年入黨,宣誓儀式在老白山密營舉行。自己的年齡最小,李兆麟將軍是自己的入黨介紹人。第一年入黨,第二年西征,朝陽山激戰,四百多人才剩下了七、八十個,為了保存實力,骨幹力量被迫轉移過江去了蘇聯的南大營……這次下放基層,總參人事局的領導征求自己的意見,去新疆、去雲南、去青海、去內蒙古,還是去黑龍江?既然是發配,當然是黑龍江了。老軍長趙尚誌是在小興安嶺的鶴崗地區殉國的。軍長兩次被開除了黨籍,作為民族英雄,最終長眠於了北大荒的這塊黑土地上。
有機會來看看,去墳頭上坐坐,培一鍬黑土,敬一束鮮花,對下屬來說,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和寄托。自己為軍長而委屈,而喊冤,不少抗聯老戰士都說:“你宮本魁和趙尚誌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呀!都這麼任性,都這麼執著,又都這麼暴躁!軍長長眠於地下,仍然背著個開除了黨籍的處分,你宮本魁也玄,橫踢馬槽,早早晚晚,非吃大虧不可……”如今驗證了,先來北國,後開除了黨籍,若是趙軍長地下有知,是恥笑我呢,還是能給予首肯?宮本魁一支接著一支地吸煙,默默地回憶著,深深地思考著。剛看到那份紅頭文件和自己的名字時,萬念俱灰,血壓驟降,突然就懵了過去。
開除黨籍,太殘酷了,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啊!自己一生征戰,不求當官,不重職權,更不在乎級別,眾人麵前賴以自豪也是掛在嘴皮子上的是:“老子入黨那陣,你小子還穿著開襠褲哪!”每次開生活會,同誌們都會真誠地說道:“宮參謀,您是老黨員啦,還是您先談談吧!”包括那兩位將軍,當麵和背後也多次說過:“抗聯部隊的老黨員,幸存下來的,可真是鳳毛麟角啊!”在朝鮮戰場上,一次護送彭德懷總司令與朝鮮勞動黨總書記金日成會晤。金日成眼睛一亮,抓著宮本魁的大手,驚喜又愕然地嚷道:“唷!宮連長,是你啊!”1941年在南大營集訓,所有的抗聯戰士編成了一個教導旅。旅長周保中,金日成和李兆麟任副旅長。十年後再一次相遇,副旅長變成了國家元首和勞動黨的總書記。
宮本魁呢,正團級幹部,還是出國後又再一次重新任命的。戰友邂逅當然是驚喜,但十年後才是個團級幹部,這就讓總書記愕然又不太理解了……宮本魁不想當官,在政治方麵也沒有過高的要求,離開國防部下放到小興安嶺,隻要保留其黨籍,就是大校變大尉,變士兵,變農民,自己也沒有絲毫怨言的。他是個粗人,識字不多,但作為黨員,他還是滿以為自豪和驕傲的。二十多年,半輩子啦,他習慣了過組織生活。詩人、作家在文章中把黨組織視為自己的母親,宮本魁自己也多次說過,黨員是孩子,黨組織是家。被家庭拋棄,生命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如今,他終於被家庭拋棄了,精神空虛,靈魂在漂泊。哪兒才是個依靠?生命的延續還有什麼意義?不是黨員了,成了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