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場長是頂梁柱,是擋風牆。頂梁柱折斷,擋風牆倒塌,他們三人去哪兒吃飯?現實是殘酷的,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宮場長能振奮起精神,平平安安地回來!宮本魁離開鹿場,爬上了後山,沿著獵人和野獸踩出來的崎嶇小路,痛苦地思索,匆匆地奔走。發配來野豬嶺以後,這已經成為習慣了,夫妻吵架,或者從北京傳來什麼不幸的消息,再或者是精神上遇到了什麼苦悶和坎坷,條件反射,出於本能,他都要沿著這條小路去那個熟悉而又陌生了老地方——老白山密營遺址。爬上崗頂,翻一個山頭拐下彎去就到了。是當年三軍和六軍的總後勤部和留守處。被開除黨籍,妻子精神失常,為排解煩悶和苦惱,頭頂烈日,恍恍惚惚,步履趔趄著,他又奔老根據地來了。

不是一次,包括在北京、在朝鮮、在蘇聯哈巴羅夫斯克的南大營,聖地延安、瑞金或遵義、老白山密營,始終是他夢縈魂繞的聖潔之處啊!一山之隔,隔溝相望,溝南野豬嶺,溝北就是老白山,不下嶺繼續往前走就是七鬼峰的地界兒。七鬼峰和老白山又被稱為是興安嶺腹地的姊妹峰。峰頂雲霧繚繞,即使晴天也難辨其真容。嶺下林海波濤,溝塘子九九八十一拐,走錯一步就很難再出來。進山“剿匪”,日本鬼子的多少匹戰馬的骨骸至今還在沼澤中漚著,密營前麵的沼澤地,抗聯戰士進出輕輕鬆鬆,可是對敵人來說卻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和障礙。今天他宮本魁又來了,他是從野豬嶺上翻山過來的。直奔密營,躲開了那片沼澤。密營前麵,除了偽軍和日本鬼子的屍骨,大小還有三十二個墳包,因饑餓、因疾病、因難產、因傷口惡化久治不愈,三軍六軍,共有四十多人是在密營的茅屋內犧牲的。一把黃土陪伴至今。其中有三軍五師馬師長的愛人,產後大出血,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

去年夏天,他就眼睜睜地看到,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一頭八九百斤的大棕熊,追趕著三隻梅花鹿,從老白山密林中鑽了出來,哞哞叫著,進了沼澤地。梅花鹿踩著晃晃悠悠的塔頭墩子,輕輕鬆鬆就越了過去。可是那頭大棕熊呢,也許是第一次到這兒來吧?不明真相,“撲嗵”就陷了進去。拚命掙紮,嘶聲地哀叫著:“哞!哞!哞!”不掙紮也許還能慢點兒,越掙紮下沉得越快,從胸脯到兩隻大巴裳,哀叫了十幾聲,黑色的腦袋就沒有了蹤影……在小興安嶺腹地,千百年來,有多少黑熊、野豬、金錢豹、梅花鹿、傻麅子或犴達罕在沼澤中喪生?就是上帝也不見得能計算出來!沼澤是一道天然屏障,沒有這道屏障,當年抗聯三軍、六軍的指揮部,被服廠、修械廠以及北滿臨時省委的秘書處和機要處,也是絕對不可能長期在這兒堅守的。宮本魁來了,每一次到來,麵對著幾十座墳頭,靈魂都會得到淨化,思想會進一步地沉澱。煩惱的現實生活似乎突然遠去,一個剛毅的、頑強的、豁達坦蕩的、頂天立地的黑漢子就又重新站了起來,為生活而奔走,為工作而操勞,無怨無悔,全身總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基地前一坐,像淬了火,加了溫,任何困難都難以把他征服!心酸和苦惱,也僅僅是微微地一笑,抗聯漢子,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可是今天不行了。開除黨籍不是一般的挫折。憋悶、苦惱、委屈、心酸、憤懣、絕望……

在野豬嶺鹿場,精神上的痛苦沒有個知心人能夠交流和說道。他們不懂,不是社會上的殘渣餘孽就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跟他們訴說,他們能夠理解嗎?在野豬嶺上,他們是來謀生的。他們不懂得追求,不懂得真理!更不懂得一個老抗聯戰士的信念與情操,隻有在這三十二個墳頭前麵,宮本魁才能把自己的苦惱和憤懣,淋漓盡致訴說給他們。開懷暢飲,嚎啕大哭,雷鳴一樣。小鳥和野兔,都會扭頭觀望,靜聽他的訴說……夜幕降臨,驕陽很快墜入了七鬼峰的後麵,溝塘子的濃霧湧上來,罩住了山巒,一點點地增厚。流水忽然很響,茫茫林海被濃霧給裹住了。百鳥不再唧啁,縮著腦袋進入了沉睡狀。可是金錢豹又開始活動了,借著夜幕,尋找目標,又開始了一場殘殺……

宮本魁臥在墳頭上睡了過去。酒力發作加上多日的疲勞,擁抱著亡友進入了夢鄉……忽然,從野豬嶺方向有呼叫聲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宮大哥!宮大哥呀!你在哪兒?”“宮場長!宮場長呀!你在哪兒啊?我們在找你啊!”“咕咚——咕咚——咕咚——”槍聲伴著喊聲在山穀中回蕩,在夜幕的下麵消失。宮本魁聽到了,似乎又沒有聽到。他在酣睡,懵懵懂懂,又看到了首長,又見到了戰友,相互擁抱,淚水在各自的臉上流淌。醒來的時候,他確實是覺著,自己是在這兒哭哩!有火光晃動,呼聲更近,還有馬蹄子的聲音:“呱噠!呱噠呱噠呱噠……”特別的響亮,特別的悅耳。宮本魁忽然想到:工友們來了,讓大白馬引路找到了這兒。老白山密營遺址,也隻有大白馬才能一步不錯的找到這兒來啊!大白馬熟悉宮本魁,熟悉這條小路,也熟悉密營的地貌和環境。速度很快,馬蹄聲剛才還在崗脊,眨眼就到了跟前,馬背上馱著女兒小媛媛。

趙長山手提獵槍,薑永吉手舉一塊呼呼燃燒的鬆樹明子,火光映著夜幕,照著大森林,遠處黑黝黝的,周圍的三十二個墳頭卻是恐怖而又明顯。宮本魁還有點兒醉意,一見大白馬和馬背上的小媛媛,匆忙站了起來,拍了拍馬頭,感慨著說道:“唉!我一猜,就是你把他們領來啦!”抱下女兒,在她的臉蛋上使勁地親了親,略有點兒哽咽:“孩子,想,想爸爸了吧?”小媛媛亂糟糟的頭發上粘滿了樹葉和花粉,衣服被露水打濕,不知道是寒冷還是害怕,她手腳冰涼,四肢痙攣般地哆嗦著,她看著爸爸,目光中有悲傷,更多的是恐懼。小嘴張了張,半天半天才哽咽著說道:“爸爸!我可想你啦!爸爸!黨,不要你了,你……也不要小媛媛了嗎?爸!我要媽媽……我想媽媽了!爸爸,回家吧!好嗎?爸爸!”趙長山和薑永吉趕上來了,提槍舉著明子,一聲不響,靜靜地觀察著,半天才氣喘籲籲,小聲兒說道:“宮大哥!快回家吧!於隊長的兒子來啦!領著一大幫狗!”想了想又補充說道:“沒有他給柳玉秀做伴,我們倆還來不了呢!”

薑永吉就是膽小,看到墳頭,臉上就有點兒灰綠:“媽呀!這、這麼多墳、墳呀!一個人來不、不害怕?”宮本魁抱著女兒,借火光把女兒頭發上的樹葉、草葉和花粉摘了下來,然後看著兩位工友,長舒了一聲:“唉!走吧!回家!”趙長山把獵槍掄到了膀子上,保鏢一樣怯怯地說道:“於隊長的兒子說,去七鬼的豹子溝,炮手都聯係好啦!明天一早就到!宮大哥!您的身體,能行嗎?”“走吧!回去再說!”宮本魁覺著疲勞、饑餓、身虛。抱著女兒,扭頭就走。趙長山忙說:“宮大哥!您就騎上去唄!這家夥,速度太快啦!一路上,我們兩個都得小跑!”“算啦!能不快嘛,大白馬不見我的麵,跟你們一樣,也是六神無主啊!”宮本魁抱著孩子前麵走,白龍駒緊跟其後,馬後麵是薑永吉。趙長山殿後。爬上陡坡,小路平坦了。宮本魁才抱女兒騎了上去。離家還有很遠,鹿場方向又傳來了槍聲:“咚——咚——咚——”趙長山也打了三槍,告訴柳玉秀:宮場長找到了,我們大夥兒正往回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