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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進軍七鬼峰下麵的豹子溝。不僅僅是野豬嶺鹿場,而且是整個狩獵隊,全體動員,強中選強,選拔了兩名炮手——一名是獨眼龍崔彪崔大胡子,另一名就是小興安嶺久聞其名的女中豪傑黑牡丹宋麗萍。

夏天不宜狩獵,進山十有九傷,其他炮手,就算於寶坤嘴皮子磨破,人家也不會來的。宋麗萍呢,是於寶坤的幹女兒,義父發了話,她頭拱地也得來。有宋麗萍表態,崔彪崔大胡子就更好說了。兩個人正熱戀著呢!宋麗萍去爬刀山,崔大胡子也不會猶豫的,更何況,於良子剛剛從農村來,先走一步,已經到了鹿場。第二天八點鍾剛過,濃霧還沒有散去,頂著露水,於寶坤、宋麗萍、獨眼龍崔大胡子、於夫人關大格格,四個人就晃晃悠悠地爬上來了。關大格格屁股下麵騎著他們家的那隻犴達罕,尚沒有露麵,院裏的獵犬就狂叫了起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既是通報,也算是歡迎。與昨天相比,宮本魁在精神上不再是那麼苦惱了。麵對現實,生活是第一位的。再說了,被開除黨籍者也不是他自己,軍委機關,他僅僅是小菜兒一碟,資格比他老,職務比他高,少將、中將,總部到軍區,到兵種,到各大院校。也是大有人在呀!你覺著心酸委屈,別人的日子,難道就好過了?翻了一宿烙餅,天亮才睡了過去。

聽見狗咬,知道是炮手們來了。他下地穿鞋,奔到門外,強作歡顏打招呼道:“喲,於隊長,於嫂,你們都來啦!”笑容擺在臉上。炮手來了,懸著的心情也才真正落到了實處。炮手就是炮手,他們與鹿場是談不上什麼責任和義務的。於寶坤第一個答腔,一手握煙袋,一手替老伴兒牽著那頭再老實不過的犴達罕:“嘿!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野豬嶺上這道兒,是真不好走啊!”到了跟前,小心翼翼,非常殷勤地把於夫人從牲口上攙扶了下來,“怎麼樣?我的夫人,修身養性,是個好去處吧?”

關大格格大概這是第一次騎這種牛不是牛、馬不是馬、非驢又非鹿的“四不像”吧?她扭動著腰肢,悠了悠兩腿,這才一手扯大襟,一手打眼罩,把野豬嶺鹿場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然後指著懸崖頂上的那塊比兩間房子還大的飛來石:“喲!好家夥!你瞅瞅!那塊石頭,真讓人眼暈哪!晃晃悠悠的,真要軲轆了下來,鹿圈這小屋,還不得給砸麵糊了呀!”於寶坤導遊一樣,揮舞著大煙袋,得意揚揚介紹著說道:“夫人!看見了吧,這塊石頭,就是史書上記載的飛來石呀!當然,也是野豬嶺的標誌嘍!順石頭往上爬,不招彎,四十裏地,就是七鬼峰啦!不害怕累,都走啦,我陪你爬上去看看,站在飛來石上,再看七鬼峰,像遠海看景,那才是一絕哪!奉天、新京,大人孩子,誰不知道七鬼峰啊!啊?滿洲國那陣……”見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話沒說完,就伸著脖子,匆匆忙忙地咽了下去。

關大格格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狠瞪了不知趣的老伴兒一眼珠子,收回目光,看著宮本魁說道:“他大哥!他嫂子哪?還有孩子?喲!”誇張式的把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的,一臉的驚詫:“他大哥!你!一宿的光景,腦袋上的頭發就又白了這麼多呀!”然後又喃喃地茫然不知所措地說:“伍子胥過昭關,也沒有他大哥你頭發白得這麼快呀!”說著,匆匆幾步就奔了過來,拉著宮本魁的大手,又是撫摸又是搖晃,關切中嘴裏頭繼續地念叨著:“唉!他大哥!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呀!老鶴林,還有這鹿場,老老少少,都指望著你啊!老天爺哪!才一宿的功夫哪!你一下子老了就有十好幾歲哪!啊?”說著,本能地也是自然地,揉了揉眼睛,淚珠就一顆接一顆地滾落了下來,順著大襟,落在了地上。宮本魁說了實話,麵對長者又是女性,他沒法兒隱瞞:“昨天,管局送來一份文件,文件宣布,我被開除黨籍啦!”他嗓子沙啞。“黨籍”二字,幾乎是吼著喊出來的。關大格格不懂政治,也不關心政治。也許是政治上的原因,她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因為比別人體會得更深,刻骨銘心,麵對政治,除了麻木和呆傻,她再也不敢吐露出半個字的“是”與“非”了。於寶坤聽清楚了,長時間地無語,不管是同情還是惋惜,目光和表情,是沒有絲毫變化的。

路遠疲勞,剛一進院,宋麗萍和崔彪崔大胡子就坐在軲轆圓木上,邊休息邊撒摸著鹿場的風光和設施。聽說宮本魁被開除了黨籍,條件反射一般,宋麗萍“砰”地一聲就站了起來。她非常吃驚,一臉的詫異,目光茫然。張著嘴巴,半天一個字也沒有吐露出來,好一陣子,才無聲地嚅動著,手拄獵槍,很沉很沉地又坐回了原地,她是小興安嶺炮手中的知名人物。奇特的人生經曆,使她對敏感的政治,不宜熱情也不可能疏遠,盡力回避,不涉足的就盡量不去涉足,糊裏糊塗地栽跟頭,對老百姓來說就太犯不上了。尤其是對她們來說,政治上的威脅,並不比猛獸遜色多少。沒卵子找個茄子滴溜著——可不能沒事找事兒啊!宮本魁的話,獨眼龍崔彪崔大胡子也聽到了。他與別人不同,張嘴就來,沒心沒肺的,見別人不吱聲,情緒壓抑,他反倒來了精神,灌了一口小酒,擰上壺蓋,不在乎地說道:“操!開除能咋的!又他媽的不當飯吃,不當酒喝,開除了就開除了唄!”然後打了個酒嗝,“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呢!當年……”話沒說完,就被宋麗萍結結實實地掄了一巴掌,“叭!”語言比巴掌更有幾分力度:“閉上你的臭嘴,你還是個人哪!也不搬塊豆餅照照,賣狗皮膏藥的,哪兒都有你呢!”獨眼龍頓時滅火,像沙灘上的魚兒,幹尬巴嘴唇卻沒有了動靜。

因為崔彪崔大胡子知道,給宋麗萍個麵子,對今後的生活會大有好處。戀愛期間,打是親罵是愛呢!更何況,黑牡丹的功夫也是人所共知的,如果真由著性子來,繼續吃虧的很可能還是自己。想到這兒,他撫摸著腮幫子,除了傻笑再沒有什麼表示。關大格格以長者的身份,安慰加上了開導,再三再四囑咐他說道:“他大哥!俺是個女人,又來自農村,黨裏麵的事,俺不懂。不過啊!還是那句話,你得想開,身子骨要緊哪!狩獵隊的老老少少,可都指望著你哪!唉!都是苦命人,橫地壟拉滾子——一步一個坎喲!”說完,抽身進屋,找陳桂蘭和小媛媛說話去了。

宮本魁看著女人,心裏頭很溫暖。炮手們來了,蹚著露水,又起了個大早,現在就等著他發號施令,進軍七鬼峰,掃平豹子溝,為死去的鹿群報仇,為活著的鹿群創造一塊平安的樂土。雖然自己被開除了黨籍,可是在眾炮手的心目中,宮本魁仍然是大夥兒的決策者和主心骨啊!扒了黨皮,但狩獵隊隊長的職務還沒有撤吧?鹿場的場長也沒人來取代啊!開除黨籍,是組織上的決定,但不能因為情緒上的波動而影響了工作,工作失誤,造成了損失,就不僅僅是思想意識方麵的問題了,要追究刑事責任,以犯罪分子論處。可是,這次進軍七鬼峰,是與殘忍又暴戾的猛獸打交道,情緒不振、精神萎靡、意誌上頹廢,怎麼能取勝?獵場就是戰場,猛獸就是敵人,你死我活地較量,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不能取勝肯定就是慘敗,慘敗必然死亡。說穿了,精神不振就等於去送死。獵人飲酒,關鍵時刻就是為了振奮自己的精神啊!可是自己的精神呢?不在酒精,而是在黨旗、黨章和黨籍上,為了替炮手負責,替鹿場的生靈負責,替自己的老婆孩子負責,宮本魁決定,借借黨旗,振奮自己的精神,並非自欺欺人,而是一種執著的追求和向往。不管別人能不能理解,不管嘲弄還是背後的揶揄。想著,他返身進屋,打開箱子取出一麵紅彤彤的黨旗,釘在門板上,當著眾人再舉起了舉頭……

宮本魁的舉動,工友們讚成,炮手們也給予了支持。凝聚人心,尤其是出征以前,這一舉動人人都給予了首肯。獵人是軍人,炮手就是戰士。兵貴神速,名義上是偵察,事實上是去決戰啊!整裝待命,剛要出發。於寶坤來了,他走到宮本魁的麵前,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布包。托在掌上,語重心長地眯著眼睛說道:“宮隊長!這是兩根虎須,還是老朽五年前從莫氏那兒討弄來的,關鍵時刻,拿它在狗鼻子上蹭蹭,靈驗與否嘛!您試試就知道嘍!”“啥意思?”宮本魁有些困惑不解。“精神作用!”於寶坤肯定地說道,“關鍵時刻,炮手靠的是精神,精神作用,低不可估。獵犬也是同樣啊!老虎是山神爺!山神爺的威力,豈能是狗們所比?狐假虎威,這個典故你也許知道吧?老朽送你虎須,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吧!豹子是貓科,天敵極少,除了老虎,其他動物很難把它降住。我在狩獵隊十幾年啦!這兩根虎須,還是鄂倫春炮手送我的禮品哪!據莫氏哥們兒說,關鍵時刻,靈驗得很哪!今天我送你,七鬼峰下,你可以試驗嘛!區區毫毛,即使是無利,也不會有害吧!啊?”宮本魁鄭重地收了起來。

茫茫林海,財富無窮,奧妙也是無盡啊!一物降一物,這不是迷信,而是一門科學。科學這東西,是不應該懷疑和否定的。尤其是自然科學方麵,實踐多年,也仍然是知之甚少啊!眾人相送,讓宮本魁最受感動的是於寶坤借他的十三隻大獵犬了。“天王”、“天霸”、“黑虎星”、“滾地龍”、“草上飛”、“拚命三郎”、“老太太”、“老蒙古”、“長毛子”、“大白臉”……十三條狗,都有自己的特色和名字。天王、天霸,體重八十公斤開外,比牛犢子還大,前腿石柱子一樣,追趕野豬,一撞就是一個跟頭,叫聲沉悶:“汪——!”山穀顫抖,狼群和狗熊,聽到吼聲就會遠遠地躲開。關係再好,想借他的獵犬也沒有門兒。今天,為了野豬嶺鹿場的安寧,為了去豹子溝旗開得勝,十三隻獵犬都奉獻出來了。特別是那隻藏獒一樣的黑虎星,全身油黑,從頭到尾不見一根雜毛。黑虎星雄壯、剽悍又聰明,所有的獵犬,隻有黑虎星,單個兒敢與黑瞎子較量,勝敗不分,久而久之,茫茫林海就殺出了它黑虎星的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