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頭狗的責任,宮本魁忽然意識到,動物和人類一樣,賦予權力就得承擔起應盡的責任,責任和權力是不允許自己去回避現實的。狗是如此,何況是人呢?為了替於良子和宋麗萍負責,他索性站了起來,離開篝火,背靠著樹杆,默默地吸煙。盡管有狗群警戒,這兒畢竟是七鬼峰啊,萬一有黑豹子襲來呢!特殊的地域,有靈性的猛獸,曆來就是防不勝防啊!夜黑,霧濃,樹葉承受不住壓力,露珠滾動,滑落到地上。下小雨一樣,四周充滿滴答聲。宮本魁從樹葉的縫隙中望去,星星稠密,相互都在眨巴著眼睛,你擠我撞,又仿佛同時間向他問候,提醒他注意:豹子和老虎,就在他的周圍遊動呢!寂靜、恐怖、涼爽,螢火蟲很多,一明一滅,給沉悶的夜色增添了一些活力。貓頭鷹和毒蛇們的叫聲不絕於耳:“咕咕,瞄——咕咕,瞄——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還有大棕熊的哀吼,大灰狼的嗥叫,“哞——哞——”“歐——歐——”此起彼伏。
有的很遠,有的就在附近,甚至是相隔十幾棵大樹。吼叫聲消失,腳步聲又傳來,“薩薩薩薩——薩薩薩薩——”追趕鹿群,突然嗅到煙火,站住了看看,然後又調頭而去。大森林的下麵,越是到夜間,食肉動物的腳步就會更加匆匆,食草類動物就逃之夭夭。隻有到了白天,彼此之間才消停了下來。食肉獸睡覺,草食動物就安閑地覓食……宮本魁在抗聯時代就習慣了這種野營生活,不同之處是,當年是為了打鬼子,與野獸為友。如今是為了替鹿群昭雪,與猛獸為敵。盡管不是十分的情願,冤冤相報,也可以說是被逼上了梁山,在七鬼峰下,一次又一次地搏殺。明天就要進豹子溝了,此刻就在七鬼峰的腳下,黑暗中宮本魁忽然想到昨天在老鶴林時於寶坤的一番交談:“……特大型金礦,可能就在自己的腳下,十三名日本鬼子下落不明,特別是傳說中那個九妖洞的洞口,即使是獵人,誰又能曾經見過……”明天一早進溝,也許就能目睹九妖洞的風采了吧!恍恍惚惚,宮本魁淺層次地意識到,豹子和洞口,也許就有著直接的關係。於寶坤安排了親兒子和幹女兒同時出征,除了協助他除豹為幾十隻生靈昭雪,尋找金礦、圓發財之夢,也許才是他們倆真正的目的吧!宮本魁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醒來時太陽已經老高,百鳥爭鳴,濃霧在消失,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可是讓他有點兒疑惑的是,獵狗們始終沒叫,仿佛被剝奪了權力,一聲不吭,忍受著一種看不見的折磨。尤其是那兩隻母狗——“小寡婦”和“老太婆”,緊夾著尾巴,瑟瑟中不停地顫抖,而且有尿液,順大腿一滴一滴地流淌了下來。看似安全,實際上是緊張。十隻獵犬,又是專門訓練出來的,這整整一夜,到底又是一種什麼猛獸在威脅著它們的安全?控製著它們的情緒又左右了它們的行動呢?清晨五點鍾左右,太陽爬上了東邊的山頭,小興安嶺的一天中,這也是小咬和蚊子最肆虐最猖狂的特殊時辰。小咬之多,空氣都成了灰色的,無法抵抗,也根本就不可能回避,隻能默默地忍受。耳朵咬腫,嘴唇叮腫,手背和脖子上的大包一個連著一個。眼睛極癢癢,不敢撓,越撓越癢,隻能是挺著。在居民點為了躲避小咬和蚊子的進攻,所有的居民輕易不敢出屋,七點鍾以後才敢到野外來活動。小咬和蚊子是最大的殺手,無孔不入,為了逃避這些小昆蟲的襲擊,黃羊、梅花鹿、山兔、犴達罕、傻麅子等食草動物,到處亂鑽,不停步地走動,讓樹枝、樹葉、雜草和帶針棘的植物,把叮咬在毛皮上的昆蟲擊打下去。豹子和野狼也是同樣,到處奔走,不停地搜索,昆蟲不易附身,也是尋找早餐的最佳機會。小咬蚊子的肆虐,在密林深處引發了一場場的追逐與殘殺……
翻過這道山崗就進入了豹子溝了。宮本魁他們不急於行動,不是不著急,而是露水太大,人在樹棵子下麵鑽,從頭到腳幾步就會濕透。小咬和蚊子彌漫,濕透了的褲褂是不敢脫掉的,太陽照著,熱咕嘟地難受。尤其是還有一位女性,彼此之間就更不方便了。如果都是女性,或者是男性,衣服脫掉,擰擰搭在草尖上,曬平了再穿就結了唄!現在有了一位宋麗萍,宮本魁就隻好說道:“不著急,露水下去了咱們再走!”露水和小咬,是躲不開的兩道天然障礙。況且宋麗萍和於良子還穿著厚厚的鹿皮獵服呢!被露水打濕,行動起來就更不方便了。還有彈殼裏填裝的火藥和彈殼後麵的炮子,防潮怕濕,露水不退,就絕對不能行動了。他們用獵刀砍了一根棍子,握在手上,抽打著露水走到昨天的那塊大石砬子下麵,烏鴉已經飛走,隻有三五隻禿頭紅脖子老鷹,目光疑惑而又凶狠,扇動著巨大的翅膀,在頭頂上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著。
衝下來不敢,離去了又舍不得,於良子第一次見到,好奇又恐怖,揮舞小棍,壯膽兒喊道:“媽的,給我下來,看老子不剁了你們!”宋麗萍立刻訓斥他道:“找死啊,你!招惹它們!”宮本魁把手中的棍子握得緊緊的,盡管不怕,可也得防著。這種禿鷹,尖爪利嘴,力氣大,進攻凶猛,別說是雪兔、黃羊和小麅崽了,離了群的瘸狼、放著單的狐狸、熊崽和豹崽碰到它們都打怵。不降落,不飛走,肯定有它們的原因,空中霸主,它們肯慣著誰呀!看明白了,吸引禿頭紅脖子老鷹者不是被砍了腦袋的崔大胡子的屍體,屍體上的皮肉早已經啄光了。僅有骨頭還在那兒扔著,但血腥味難聞,令人悲哀,多虧宋麗萍砍下了腦袋拎走。否則,一宿的光景肯定是僅剩下一個骷髏蓋子了。同時他們也再清楚不過地看到,老鷹盤旋,是戀著地麵上的這頭死豬。
死豬與昨天傍晚的時候區別不大,腹腔被掏開,五髒鮮紅,似乎還有熱氣兒在晃動,特別是它的頭顱,獠牙沒了,左眼是個黑洞,唯獨它的右眼,眼皮眨動,睫毛悠悠,寶石般的眼珠眼球目光和視力仍然是鮮活如初啊!宮本魁聯想到昨天晚上的發現,“哦”的一聲,愣在那兒半天沒再動……“媽呀!老天爺,它還活著哪!”於良子目瞪口呆,全身篩糠,嘴裏頭恐懼地嗬嗬著,手中的棍子不知不覺滑到了地上。群狗圍著它沒有近前,夾著尾巴一個勁兒地哆嗦,特別是“老蒙古”和“黑虎星”,低聲哼哼著,乞求一樣,一個勁兒地躲藏,如果腳下有縫,它倆肯定會鑽進去的。“小寡婦”和“老太婆”幾乎是半癱瘓了,連滾帶爬哀叫著逃走,見主人沒走又急忙停了下來等待。可是,群犬中的魔頭——“拚命三郎”卻出奇般的冷靜,它目光中也有些打怵,可是它簡直是另一個類種,大方、氣魄、殘酷、血腥,大步走到近前,後腿站地,前爪抱拳,做揖似地輕拜了兩拜。
坦然地,也是大方地,滿臉不屑又不得不謙遜地說道:“對不起啦!我代表大夥兒道歉!汪!汪!汪!”三郎子的表演,除了驚訝,也讓宮本魁對它再一次地刮目相看。這畜牲,到底是啥玩意兒呢?讓宮本魁和於良子再一次吃驚與歎服的是,麵對著這頭死後神奇的野豬王,女炮手黑牡丹宋麗萍也沒有丁點兒的恐怖和懼色。她雙手端槍,“嘩啦”一聲就推上了子彈。但沒有摟火,而是平靜地,淡然地,蔑視地,忿忿中不在乎地說道:“老崔死啦!一比一,你還想怎麼地呀!炮手就是吃這碗飯的,有別的本事,誰也不願意殺生!再說啦!開始是誤會,你是大王,可是,身份咋不早點兒露啊!不是發現從樹上掉下來的大棕熊,你的身份,誰又能知道?何況第一次,你就把‘天王’、‘天霸’同時給挑啦!又追著我們不放。老崔死啦!你還想怎麼樣?老崔他……是我的丈夫啊!如果不算完,我是他妻子……再奉陪下去!”說著,手上的獵槍槍口,以最近的距離,不客氣地對準了它眨巴著的那隻右眼。
“大、大姐!你……”於良子哀求般扯了扯她的獵服衣襟,吞吞吐吐,“我、我、我求求您啦……還不行嘛!”說著,又求助般地看一眼宮本魁:“宮、宮隊長,您說話呀!”宮本魁無語。這兒是七鬼峰,有些現象甚至是實質的東西,都是用語言無法兒解釋的。他們還要進溝,還要麵對現實,還要與更凶狠、更殘忍的黑豹子再打交道。他是隊長、發起者和組織者,什麼樣的語言都是多餘的。他把獨眼龍的那支德國造雙筒兒獵槍撿了起來。撅開把子,“嘩啦”一聲連推上了兩發子彈,對著石砬子的峰頂,眼皮沒眨就勾動了扳機:“咚!咚!”清脆響亮,全身也為之一振。看著槍口徐徐飄散出來的藍煙。同時又瞥了地上的死豬一眼,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又不在乎地說道:“槍打響啦!別耽誤功夫啦!咱們走吧!”說完,槍帶一掄,扭頭就離去。
宋麗萍也收槍跟了上來。拋下於良子,長時間在那兒愣著。也許他沒有膽量自己返回吧,出去很遠了,他才匆匆忙忙地又追了上來。爬上對麵山坡。宮本魁回頭看到:石砬子頂上,昨晚的影子又一次複出。但他再沒有動用兜裏麵的望遠鏡,怕動搖意誌,對進溝不利。腳下麵就是豹子溝了。宋麗萍雙手捂胸,兩眼微閉,似乎在祈禱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