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底的深處,似乎還有紅紅的眼睛,彌漫又飄浮著的無顏色氣體。眼睛在活動,似乎又是靜止的……什麼東西呢?他繼續調焦,想進一步能看得清楚,就在這時,宋麗萍處理完了,亮著嗓門,催促他喊道:“唉!觀景哪,有啥看的!快走吧!看也沒有用啦!天黑咱們倆得到山那邊宿營哪!”背上豹子皮,掛上獵槍又繼續著喊道:“宮隊長!我可是提醒啦!天黑,務必得到死鬼倒頭的那疙瘩,出了豹子溝,野豬王還在候著咱哪!翻不過這道崗去,小命兒就得玩兒完!三郎子,快走!別它媽的老纏著我!”“哎!我說,你先站下!”宮本魁兩次發現了幾隻活動頗繁的骷髏蓋子。他覺著疑惑,就提醒黑牡丹說道:“兩三個骷髏蓋子,是從最小的洞口上滑下來的,正往這疙瘩爬哩!麗萍妹子,你看到了沒有?”“知道啦!我早看見啦!用不著你那洋玩意兒!”宋麗萍頭也不回,邊爬山邊不耐煩地回答他道。“噢!你早看見啦?”見她說得肯定,宮本魁就更是大惑不解了。宮本魁收起鏡子,三步兩步緊跟了上去。
爬上山頂,舒了一口長氣,宋麗萍才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說道:“宮隊長!剛才俺已經埋怨過你啦!鹿死了心疼,也不能夏天到這兒來呀!沒有我幹爸的這些狗,你還想再回野豬嶺哪!哼!還是個大校呢!滿嘴的跑舌頭,也不低頭想想,骷髏蓋子,能到處地亂跑嘛?”“噢!不是骷髏蓋子,那又是什麼呢?”宮本魁真就讓她給蒙住了。可是又不好意思深問,男子漢,征南戰北,又是解放軍的大校。殘存不多的那點兒自尊心,還是讓他欲言又止,瞅著遠處一愣一愣地發呆。太陽墜入了老白山的深處,頭頂上的薄雲似乎是更厚重了一些。沒有風,就是在山頂的最高處,空氣也沒有溝底處那麼涼爽與痛快。周圍都是大樹,不爬上樹尖,探出腦袋,除了頭上那一塊塊的天,其他,什麼也甭想著看到。
宮本魁的思維始終沒有離開那些灰褐色的骷髏蓋子。快速爬行,仿佛還長著腿兒,再想心裏頭就是一顫,一陣寒冷,根根汗毛又都直豎了起來。“媽的,不是骷髏蓋子又是什麼呢?”“走啊!到死鬼那邊,咱們再歇腳!”宋麗萍處處主動,所謂的死鬼,就是昨天傍晚崔大胡子喪了命的地方,戀人的頭顱還在泉水中泡著呢!去那兒歇腳自然有她的目的了。宮本魁在後麵跟著,盡管是下坡,藤條灌木纏身,不慎就栽個跟頭。可是他,思想上仍然是那幾個骷髏蓋子。
到了地方——那塊突兀而立、野豬挑死了崔彪崔大胡子的大石頭砬子。暗紅色的,離著還有老遠,他就清清楚楚地發覺到了。盡管暮色濃濃,天色已近黃昏。可是沒有鳥鳴,與昨天一樣,死氣沉沉。除了嘩啦啦的泉水聲,整個山塵似乎仍然被昨日的死亡籠罩著。昨天在崗頂上過了一夜,今天黑牡丹又要在這兒歇腳。宮本魁沒有意見,哪兒宿營還不是一樣?早晨離開的時候,崔彪的屍首被烏鴉、老鷹啄食成了一堆白骨,可是野豬倒是完好無損的。肚皮掏開,五髒已經沒了,但其中一隻眼睛還是活的。盯著大夥,陰險又殘酷……盛夏季節,整整一個白天,現在的野豬又怎麼樣呢?宮本魁是軍人,素質、智慧、勇氣、膽量、槍法、功夫、經驗、閱曆等等,都不是一般人攀比的。可是,當他又走到那頭孤豬跟前的時候,先是一陣子毛骨悚然的,隨著腦袋上的冷汗就滴答了下來……
老天爺!沒有五髒的孤豬仍然在活著哪!紅紅的眼珠賊亮賊亮的。目光相撞,宮本魁差一點兒就暈了過去。怎麼可能呢?五髒沒了它還能活著?整整的二十四小時了,屍體沒臭,烏鴉沒啄,狼和豹子也沒有光顧。眉毛閃動,閃爍著殘忍,也閃爍著恐怖。大嘴巴子在咀嚼著,盡管沒有了獠牙,但黏黏的白沫子是一點兒也不少啊!石頭上的鮮血早已經變黑,亮亮的,凝固的,一動不動在訴說著它的昨天。特別是周圍的白樺、榆樹、雲杉、野葡萄、倒臥後的雜草,凋零後的野花……都讓人膽顫。
宮本魁本能中抹了一把冷汗,右手抓劍,左手握槍,匆匆忙忙追著黑牡丹而去。是的,黑牡丹已經變成了他的主心骨,包括最凶猛的獵狗——“拚命三郎”也戧著鬃毛,步步緊跟,寸步不離,緊圍著她轉。瞎了一隻眼,嘴裏頭還不停地哼哼著。狐疑、膽怯,一掃白天在溝裏頭的那種阻擋一麵的大將軍威風,仔細一想,他才忽然間地醒悟:獵犬最膽怯的還是孤豬,孤豬的獠牙,想想就膽顫……黑牡丹宋麗萍倒是坦然又大方。異常冷靜,目光輕蔑,嘴角上掛著嘲諷。剛才宮本魁就注意到她了,這黑娘們兒,後背上馱著豹子皮,鹿皮獵服太厚,一路走來使她有點兒氣喘籲籲,在野豬王麵前,她揶揄嘲弄地撇了撇嘴角,目光刁野、不屑,先捂了捂胸口,然後才兩手捧著,笑容滿麵,輕輕地作揖。作揖時她是那麼滿不在乎,可是在兩手捂胸的長時間內,她一臉虔誠,目光也是那麼溫順,在手捂胸的一瞬間,這野娘們兒,到底又是賣的什麼關子呢?宮本魁不善繞圈。就他們倆人了,沒有必要繞圈,追到昨晚的灰燼旁邊,單刀直入,不客氣地問道:“麗萍妹子,告訴我,你怎麼就不害怕呢?”
宋麗萍笑了。先用左手捋了下劉海,習慣性的又撇了下嘴角,暮色之中不在乎地答道:“宮隊長!共產黨是不講迷信的,你想想,再凶的孤豬也已經是死啦!死了就不能再活,咱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不過……”她卸掉皮張,看了一眼遠處,聲音略低也嚴肅了許多,“獵場跟戰場上是一樣啊!怕活的,不怕死的,特別是那些沒有露麵的活物,預料不到,就會遭它們的暗算,像戰場一樣,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啊!別忘了,現在是夏天,夏天狩獵,曆來就是大忌啊!宮隊長!這下你應該明白了吧?”說著,又捂了捂胸口,聲音更低,盡管溫柔也流露出了她的不安:“宮隊長!你歇歇腳,我把死鬼的頭提上,咱倆還是得走哇!”說完,她匆匆忙忙奔小河溝而去。暮色漸濃,除了山尖上還有點兒微亮,溝塘子有濃霧升騰,山坡部分的大樹下麵,幾乎是恍惚朦朧近在咫尺也難辨對方的模樣了。
宋麗萍走了,宮本魁繼續品嚐著她說話的味道:“夏天!夏天!夏天!”夏天忌獵,她反複念叨了兩三遍啦。夏天黑瞎子在四處遊動,冬季蹲倉,再有是蛇類,天冷它們也冬眠,夏季也在活動著覓食,除了這兩種動物,夏天狩獵,還有什麼可忌諱的呢?就視力、視野而論,夏天的枝葉太稠……這當然是最起碼的常識了……宮本魁正挖空心思地想呢,宋麗萍回來了,一反常態,十萬火急地吼道:“宮隊長!走,快走啊!”她拎著一個濕淋淋的死人腦袋,五馬三槍,喲喝著他快走。宮本魁一驚一愣,脫口說道:“往哪兒走,不是在這兒宿營嗎?”“少囉唆,你就聽我的好啦!”黑暗中宋麗萍不耐煩地喊道,“再晚一步,‘天王’、‘天霸’就都沒命啦!”背上皮張,抓著獵槍,刻不容緩,調回頭去就走。踉踉蹌蹌,鬼攆著一樣。宮本魁長歎了一聲:“唉——真他媽的見鬼了!”萬般無奈,撂開大步也緊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