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聰低聲說,為我奶奶的事,我爺昨晚都哭了。想想看,你啥時見過我爺哭?他說,種了一輩子莊稼,家裏人卻餓死,丟人呀!
小福子低頭想了想,說今晚天黑後,你到碉堡來,我求求我媽,讓她再想想辦法。
天聰問,我姑又會有什麼辦法?
小福子說,先別問。到時你來就是。
那夜,正好是滿月,月上東山時,天聰來到碉堡前。晚飯時,小福子已經把天聰奶奶的事跟母親說了。母親什麼都沒說,隻是臉色平靜地坐在灶前,一根一根地續著柴火。所謂晚飯,其實極簡單,不過是在鐵鍋裏燒開一瓢水,再抓來兩把玉米麵撒進去,用勺子攪,待滾開,再往裏丟進半盆洗淨的野菜和一把鹽粒。野菜主要是蔽菜和芭麻菜。那兩年,老天爺可憐天下受苦人,芭麻菜格外多,生長得也格外茂盛,隨便在哪裏都可隨手抓來一筐籃。這樣的晚飯吃起來也簡單,母親盛出一海碗,小福子端到一旁去吸溜,餘下的,母親不再往出盛,就坐在鍋前,一勺一勺刮送人口。甚至,飯後的鍋碗都不用清洗,碗是小福子舔淨的,鍋則是母親用手指抿過,再不會留有一星一點的糧食。吃過飯,母親從炕沿邊撚出三支香,小福子知道,母親這是答應幫一幫天聰了。
又圓又亮的月亮升有一樹高的時候,母親點燃了那三支香,雙手合十一麵對著碉堡前的那堆柴禾跪下身。小福子和天聰也跪下,小福子用眼角餘光觀察母親,母親的嘴巴在不住地闔動,不知在禱念些什麼。
良久,母親掌上的香快燃盡的時候,突覺柴禾堆有了輕微的響動,眼見一隻碩長的黃貌探頭探腦地從柴堆下鑽出來,竄跳著直向月光裏跑去。母親抓起早備在身後一把鎬,送到小福子手上,說跟上它,不見鼠洞別動手。
月光裏,黃轆在前麵跑,小福子和天聰緊隨其後。在學校裏學會了翻字典後,小福子才知道黃狼子還有大號,叫黃貌。天聰腿腳不便,跌跌撞撞的,跑不快,小福子安慰她,說不用急,這小東西,是神獸,會等我們的。
說來也確是怪,黃轆在前麵躥跳,上坡,下嶺,穿過莊稼地,有時,在溝坎的暗影中沒了蹤影,害得小福子和天聰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它竟會又在一片月光如水的空曠之處閃現,有時還會直立起腰身,做出向四處觀望的樣子。終於,在村南一處溝坎下,它再次潛藏不露,但片刻之後,便聽在吱吱的叫聲中,它叼著一隻小田鼠,直向遠處竄去。小福子說,就是這兒了,挖吧。
那夜,小福子和天聰在鼠洞裏找出的糧食足有二斤多,且一半是黃豆。小福子用布袋包了,塞到天聰懷裏,說巧了,咱們盼著的是黃豆,黃仙就帶咱們挖了一個豆鼠洞。
天聰不要那麼多,說你還是給我姑帶回去一些吧。
小福子說,先救奶奶要緊。
天聰說,福子哥,是不是你以前也這麼挖過呀?
小福子說,那我給你交底,算這回,一共是三回。頭兩次,一次是後街大寬媳婦生孩子大出血,求到了我媽;再一次是前街林四爺鬧起了浮腫,對對對,就是林大成他四叔,是林大成親自找的我媽。你想想,連大隊書記的親叔都餓成了這樣,這天下糧倉八成真就都是底朝天了。
天聰說,你要是夜裏自己出來,跟在黃狼子身後找鼠洞呢?
小福子說,那誰跟得住?沒有我媽事先又跪又拜地求告,隻怕沒十步遠,那小東西就閃得沒影了。這我試過,真不行。
天聰說,那就讓我嬸多求求。
小福子說,我媽說過,事怕過三,隻怕經過今夜,我媽再不會求了。她說,凡事,都不可過,求神仙也一樣,過了,就是貪,神仙才不會幫助貪心太重的人。所以我媽無論幫過誰,肯定是一點好處也不肯收的。
天聰感歎地點頭,說姑是好人,善人,村裏不少人說。小福子媽是菩薩轉世,不然,黃狼子在她眼皮底下,怎會連你家的雞都不咬。福子哥你說,這天地間,真的有菩薩有神靈嗎?
小福子說,老年人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天聰說,那我以後就信了。
小福子說,這話可不能說出口,小心打你個封建迷信,再說,你家成分又不好。
天聰說,我不是隻跟你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