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們圍得越來越多,像街上人看耍猴。我看到有人的喉結在頰下聳動,甚至聽得到那一聲聲吞咽口水的咕咚聲,也許,那就包括我自己沒出息的吞咽。我還聽到有小孩子在怯怯地請求,“媽,我也吃雞蛋。”但隨即就是巴掌落到小孩屁股上的重重一擊,再接著就是孩子放聲地哭嚎。漢子不為所動,十五個雞蛋風卷殘雲,隻是從我手裏接下最後一個剝好的雞蛋時,才開始變得有些斯文,冊下蛋白和蛋黃,一塊塊地放進口裏慢慢地咀嚼。
這天的買賣還算順利,沒發生什麼意外之事。我聽媽媽說,時常有餓急的人看別人吃食物,忍耐不住,便會突然竄撲上去,奪下就往口裏塞,也不管被搶的人怎樣拳打腳踢,就是染著血水也要把那食物都塞進嘴巴。我要是攤上這樣的事可怎麼辦呢?我豆芽菜一樣的小體格搶得過瘋狂的莽漢嗎?那個損失是應該算我的還是算買主的呢?
我撥開人群的縫隙往外走,就迎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睛,那雙眼睛很大,卻有些發黃,眼裏含著譏嘲的笑意。他抓住我的胳膊往外走,說:
“你小子,行啊,沒想也會幹這個。”
我感覺臉上燒起來,吭吭味味地說:“是我媽……讓我來的。”
“你媽咋?你媽也是三天爬不到河沿,笨鱉一個。”
我惱了,甩開他的手:“你媽才笨鱉呢!”
他卻嘿嘿笑了:“我是跟你說這個意思,還急眼啦?”
跟我說話的是我同一班級的同學,叫黃建國,因長著惹人注目的黃眼珠,同學們都叫他黃眼兒。黃眼兒隻比我大幾個月。個子卻比我高半頭,但學習沒我好,考試時常央求我給他遞紙條。
到底是賣雞蛋被人家堵住了現行,怕他傳出去,便覺理虧,我的口氣緩下來:“那你是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雞蛋要是拿到火車上去賣,就能賣到一元錢一個,十五個就是十五元,比你這麼賣多賣五元呢。五元錢幹啥不好?”
我愣愣神,反駁他:“可火車票呢?有去就有回,來回的車票錢一扔。還能落下五元嗎?”
黃眼兒嘿嘿地鬼笑:“咱倆的爹都吃鐵路這碗飯,坐車還花錢?靠山吃山懂不懂?”
我又吭味了:“我可……不敢。”
“那你下回再幹這事,就喊上我。我帶你上火車,有那麼兩回,你就知道啥叫蹭車板啦。”
“能行?”我猶猶豫豫地問。
“行不行,你試一回就知道了。可有一宗,千萬別跟你媽你爸說,跟誰也別說,戲法靈不靈,全靠布來蒙,明白不?”
我點頭了,為那五元錢的誘惑,更為那無票乘車的刺激。十歲的少年,什麼事不想嚐試一下呢?
哥倆好
我的逃票生涯就這樣開始了。又一個星期天,我懷揣著十五個熟雞蛋,在站前廣場與黃眼兒集合。黃眼兒提著一個飯盒,那飯盒用網袋兜著,原來他帶了飯,難道他還想在火車上跑一天嗎?我心裏疑惑著,卻沒問。他帶我穿過廣場,從西側貨場大門進去,又順著鐵道上了站台。後來我知道,想上站台,除了走檢票口,還有許多路線可暢通無阻。作為鐵路家的孩子,我為這遲知的常識感到羞愧。
站台上已停了一列待發的列車。上車時,列車員阿姨攔住我們讓出示車票。黃眼兒揚了揚手中的飯盒,說我爸讓我給他送飯。列車員問你爸是誰,幹什麼的?黃眼兒指了指車尾,說我爸是晃旗的車長。他還信口說出一個名字,但那名字不姓黃,肯定是他順口胡編的。列車員說運轉車長都在尾部,你直接送去就行了,還上什麼車?黃眼兒說,我爸手上沒糧票了,他讓我直接把飯送到八家子,他跑零擔小運轉,不在這趟車上。列車員又望定我,說送飯一個人足夠了,你還帶上一個人幹什麼?黃眼兒委屈地叫起來,還能總叫我一個人送啊?他是我弟弟,先帶他見習一趟,下回就輪到他了。
黃眼兒應答這些話時,從容而鎮定,不帶一絲的慌亂。所謂零擔小運轉,是那種見站就停的短途貨運列車,卸下一些貨物,再裝上一些貨物,開開停停的,很難保證正點運行。不像後來公路運輸發達起來,這種零擔發送的業務,鐵路部門就基本放棄了。可能就因黃眼兒嘴巴上熟練地掛著這些鐵路上的專業術語,列車員阿姨不再深究,擺擺手,讓我們上車了。
開車了。黃眼兒小聲對我說,咱們在八家子下車,這一段不過一個來鍾頭。你快去賣雞蛋,能都賣了最好,賣不了也別著急,回來的車上還能賣。我起身就走,他又一把扯住我,說給我留幾個,我幫你賣。我想給他留五個,但他隻抓了四個。我不知道五個和四個的區別究竟有多大,但既是人家說幫忙,我也就不好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