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萬萬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他被轟出門後估計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門外看著他的幾個侄子。但這隻是片刻的愣怔,突然間,大舅清醒過來,像瘋了一般往院裏衝。他的侄子們反應比他快多了,沒等他衝進門就把他死死攔住。大舅扒住三舅家的門框,號叫著,別攔我,攔我幹啥,讓我進去,我又沒殺人放火。
大舅雙手青筋暴露,身子幾乎被他的侄子們抱離地麵,但他一點都不妥協,死死抓住被搖晃得有些鬆動的門框。院裏院外站了好多人,卻沒人出麵替大舅說點什麼。能替他說什麼呢,他攪了自己母親的葬禮。大舅那時也顧不得外人笑話,一邊抓著門框,一邊聲嘶力竭呼這個喚那個,企圖喚來人替他解圍。大舅還斷斷續續地解釋著他拿芽麥的原因,他不是成心要壞事,他隻是摻了一點點芽麥,那麼多的芽麥,怎麼辦呢,想著摻和著吃吧,誰知道會弄成一鍋糊糊呢。他要知道會弄成這樣,把那些芽麥扔到溝裏也不往裏摻呀。大舅就這麼訴說著,涕淚橫流。但沒人聽他的解釋。這時,大舅看到自己的大兒子站在門外冷眼看著這一幕,情急之下,大舅掙脫侄子們,衝到自己大兒子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當時,大舅隻想在自己老娘的葬禮上不被轟走,卻沒想到跪在自己兒子麵前也一樣被人嘲笑,可是,能參加老娘葬禮成了大舅當時唯一的目的。眾目睽睽之下,大舅的大兒子窘迫至極,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會來這一招。大舅可憐巴巴仰望著的模樣令他十分惱火,拿芽麥來辦奶奶的喪事已經很讓人不屑,他居然還當眾跪在自己麵前,這顏麵往哪兒擱?大表哥不想參與到父親的這件丟人事裏,也不願把自己置於那麼多的目光之下,幹脆一拔腿跑走了,把自己的父親丟在那裏孤零零地跪著,像禍國殃民的千古罪人似的。
大舅兩眼含淚看著自己的大兒子跑開,他沒再喊叫,或者他已經反應過來這一跪破滅了自己的最後一線希望。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渾濁的目光落在三舅家的院門口,門被轟他出來的侄子們關上了。其實,門隻是虛掩著,寬大的門縫讓院裏來回走動的人影變得撲朔迷離,大舅第一次覺出一扇門能把人與人的距離拉得那樣遙遠,遙遠到他竟然無法跨越的地步。大舅在外麵呆坐了很長時間,風刮起大片塵土將他罩住,他也沒動一動,粘有塵土的淚痕十分鮮明地掛在大舅幹枯、褶皺縱橫的臉上,他眼神呆滯,枯白稀少的頭發似冬天的亂草一般,大舅這種悲愴的形象讓從門縫裏看到的母親心生悲哀。但母親到底還是沒有跨出院門,把她的大哥攙進三舅家裏去。
沒有人注意大舅是怎麼離開的。或者沒有人能顧得上去關注他。最後,大舅沒能參加埋葬外婆。他沒法去。但有人看到,外婆出殯那天,大舅躲在一個山坡上大哭了一場,哭得無比酣暢,無比悲涼。僅僅是因為一些芽麥,大舅眾叛親離,這個結局大舅自己沒想到,任是誰也想不到的。
從此,大舅沉默寡言,不與莊子的任何人搭話,與小兒子也分家單過,關起院門自己過活。和小兒子分家後沒過幾年,大妗子病逝,大舅隻身一人不知是怎麼過日子的,沒人知道,也沒人問,就算親戚間談話一般也不談及大舅,連後來的婚喪嫁娶,也把他忽略不計。大舅似乎就這樣被他的兄弟姊妹們給遺忘了。
眼下,大舅突然走了,就不能不管不顧了。
這麼多年,母親其實早就想通了,不就是一點芽麥嘛,至於把一個血肉相連的人生生從心中剔除出去?但母親又抹不下臉主動跟大舅示好,畢竟是大舅做得不對,就是要示好也該他主動才對。是大舅刻意要讓大家把他忘了,他真的就被人遺忘了。
母親抹幹臉上的淚,給表哥打通電話,開始張羅大舅的喪事。又叫父親聯係收割機,說今年的麥子交給收割機了。這麼多年,母親一直堅持自己收割麥子,嫌收割機拾掇得不完全,浪費太厲害,再就是麥衣不幹淨,磨的麵吃起來不香。其實,這些都是借口,母親的記憶總是停留在過去鬧饑荒的年月,那種缺糧挨餓的痛苦日子把她過怕了,自己種的麥子自己收割,是為了享受那個收獲的過程,雖然勞累點,但實實在在的把麥子攥在手裏的感覺是踏實的。在母親看來,家裏有儲備的糧食,這日子過起來就安心了。
可大舅不是這樣,即便不愁吃穿,不用再為糧食四處奔波了,他心裏還是不敢踏實下來,萬一再鬧饑荒呢?誰敢保證今後不會再有饑荒?大舅每每跟人談起糧食時總要這麼問人家。大舅是被饑餓嚇出了恐懼症,那種差點吃人的年代使他心有餘悸,每每提及沒糧食吃的那種日子,他像中風病人似的越激動越說不出話,臉憋得烏青。後來日子好過了,別人攢錢,大舅攢糧,而且樂此不疲。誰要是敢動了大舅攢的麥子,他敢要了你的命。他甚至積攢著三四年以前的麥子,每年新麥打下後,大舅一粒不落地收進糧倉,依年度編序囤放,一點都不含糊,這是他當過生產隊多年保管的延續。按大舅的說法,國家沒有規定過麥子的存放期是多久,他想放多久都成。可是,陳年的麥子因為儲存時間太長不是受潮,就是變質,為了不造成浪費,自從糧食充足後,大舅一家從來就沒吃過當年的新麥,他不讓動。他家蒸的饅頭沒有麥子的清香味,煮的麵條軟遝遝的吃著一點都不筋道。這也是大表哥不願與大舅一起過日子的直接原因。大表哥幹淨利落,一結婚就跟大舅分了家,過起自己的小日子。小表哥是沒辦法,總得有人做出犧牲,與老人一起過日子呀。小表哥又改變不了大舅的生活習性,為了少吃或者不吃變質的陳麥,寧願扔下媳婦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或少回家。小表哥的離家根本觸動不了大舅,他照樣守著他的那些陳麥,沿襲自己的習慣把日子過下去。這就苦了小表嫂,她又不能跟小表哥一樣出門去打工,得守著這個家,整天在鍋灶上擺弄那些陳麥她又受不了,便隔三岔五地回娘家吃些新鮮的麵食,但畢竟是出嫁的人了,老混在娘家也不是個事,小表嫂很為難。有時想到公公堆滿糧倉的陳麥,她連放把火燒掉的心都有了,跟公公一起過日子,她簡直是度日如年。
小表嫂那年在外婆的葬禮上,把大舅揭露出來純屬一時衝動,她就是看不慣大舅,在家吃陳麥也就罷了,怎麼你自己親娘的葬禮上也拿芽麥糊弄人?她也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那種地步。後來,大舅和大妗子要分家單獨過,小表嫂心裏愧疚,也沒跟大舅他們要求什麼。還能要求什麼呢,如果大舅有身份的話,他就是身敗名裂了。
大妗子去世後,就剩大舅一人孤獨地生活著,他守著存儲了四五年的陳麥,日子過得平靜而安詳。大舅沒什麼念想,他的日子簡單到隻剩下糧食——隻要倉裏囤滿糧食,他的心裏就是滿足的,咋樣的日子都能過下去。隻要沒人動大舅家糧倉的念頭,他對誰臉上都掛著笑容。大舅並不是一個刁鑽刻薄的人,他隻是把糧食看得過重,這可能是經曆自然災害那個特殊年代留下的後遺症吧。那年外婆去世,對大舅而言屬於計劃外動用存糧,他也沒有要製造一場鬧劇的想法,隻是很自然地延續了他慣常的做派,才導致了那場憾事。確實,芽麥對大舅而言與普通小麥沒啥區別,再說了,這芽麥還是新麥呢!隻能說在那場特殊的事件上沒有人能理解大舅罷了。埋葬外婆後過了陣子,父親背著母親偷偷去寬慰過大舅,說你在過去那個年月救過大家的性命,大家心裏都記著呢。上次的事不過是大家一時之氣,慢慢地就會忘記的。讓大舅有時間多走動走動,別整天不出門,又不是犯下什麼罪。父親大概是幾個月來第一個跟大舅搭話的親戚吧,大舅拉著父親的手失聲痛哭。父親繼續安慰他說,他外婆在地下有知,不會怪罪你的。大舅泣不成聲,這才斷斷續續地說,沒人還記得過去那一茬苦日子啦,就算記得又怎樣呢?隻怪我摻了芽麥,攪了我娘的喪事,我娘在地下也要生氣的,我這個做兒子的怎能在她的葬禮上做這樣的事?我被驅除出門,沒能參加娘的出殯,背了個不孝的惡名……大舅越說越傷心,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最後幾近號啕,整個人都癱軟在父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