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是當他論及那些頗具風險性、挑戰性的話題時,竟以十分濃重的藝術氣質,注入了頗多的理想成分、感情色彩與個性特征,這樣,就難免為“不知者”目為異端,最後遭到種種誤讀和批判。
其實,非此即彼、黑白絕對的思維邏輯,並不能真實認知事物的本質。“光明的究竟,我想決不是純粹紅光”(瞿秋白語)。《馬賽曲》、《國際歌》,英風豪邁中不也洋溢著動人心弦的悲壯與低回婉轉的深情嗎?從美學角度看,這豐富而複雜的人性,比起簡單、純粹來,更容易產生一種人格魅力和強大的張力,吸引人們去思索,去探究。
身為中國大變革時期的探索者、先行者,秋白烈士張揚了真正知識分子的人生境界,具有常說常新的人文價值和現實意義。我相信,即使再過去七十年以至七百年,他還會成為含蘊深厚的話題,令人回味無窮,盛說不衰。
同樣,他的思想也具有一定的超前性。莫說當時,即使在幾十年後的今天,那些關於靈魂、關於人生、關於生命價值的終極意義等世紀命題,仍然有著廣闊的闡釋論域和頗多的待發之覆,從而為現代思想史留下鮮活的印記,足以抗拒時間的流逝,恒久地矗立於曆史深處。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民族英雄文天祥《正氣歌》中的結句,可謂實獲我心:前賢已經遠離開我們,可是典範長存。在短簷下展開史冊來讀,頓感他們的凜然正氣輝映著我的麵容。
四
數日勾留,我深切地感受到,革命老區長汀人民對於秋白烈士懷有極其深厚的感情,曆數十年不變,父而子、子而孫地口耳相傳,敘說著這座城、這條路、這一天、這個人的蒼涼而壯麗的往事。在這裏,我嚐試著作一番複述:
曆經了一場靈魂的煎熬,那鬱塞於胸間的一腔積愫已全盤傾訴出來,現在,他才真正感到徹底地獲得解脫,從而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超然。
他早已超越於生死之外了。昨晚,當獲知蔣介石的密令已到,劊子手即將行刑時,麵容顯得異常平靜。停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示意來人走開,並說:“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後我要大休息了。”然後就安然睡下,迅即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
晨曦悄悄地爬上了獄所的窗欞,屋裏倏然明亮起來。他心中想著:這世界對於我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鬥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當然,任何美好事物的爭得,都須償付足夠的代價。為此,許多人踏上了不歸之路。
這樣,他,也就守護著靈魂上路了。
一襲中式黑色對襟衫、齊膝的白布短褲,長筒線襪、黑色布鞋,目光裏映射著理想的幽深,香煙夾在指間,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盡管結核病已經很重了,幾個月的心力交瘁更折磨得他十分虛弱,可是,看上去,仍然是那麼偉岸,灑脫。
走出大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又向荷槍環伺的軍人掃視了一下,嘴角微微地翹起,似乎想說:敵人的如意算盤——征服一個靈魂、砍倒一麵旗幟、摧毀一種信仰,已經全然落空;得到的隻是一具軀殼。可是,“如果沒有靈魂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麼用處?”
途經中山公園,他見涼亭前已經擺好了四碟小菜和一甕白酒,便獨坐其間,自斟自飲,談笑自若。他問行刑者:“我的這個身軀還能由我支配嗎?我願意把它交給醫學校的解剖室。”原來,就連這具軀殼,他也要奉獻給人民。接著就是留影——定格了他最後的風采:背著雙手,昂首直立,右腿斜出,安詳、恬淡中,透露出豪爽而莊嚴的氣概,一種悲壯、崇高的美。
路上,他以低沉、凝重的聲音,用俄語唱著《國際歌》,呼喊著“中國革命勝利萬歲”、“共產主義萬歲”等口號。到了羅漢嶺前,他環顧了一番山光林影,便盤膝坐在碧綠的草坪上,麵對劊子手說:“此地很好!”含笑飲彈,告別了這個世界。
此刻,“鐵流兩萬五千裏”的中國工農紅軍,正進行著一場震古鑠今、名聞中外的偉大長征。而被迫離開革命集體的秋白同誌,在這長僅千餘米的人生最後之旅中,也同樣經受著最嚴酷的生命與人格的考驗。“咫尺應須論萬裏”,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偉大長征。
死亡,是人生最後的也是最為嚴峻的試金石。他以一死完美了人格,成全了信仰,實現了超越個人有限性的追求。烈士的碧血、精魂,連同那淒婉的“獨白”,激越的歌聲,瀟灑從容的身姿,在他短暫而壯麗的人生中,閃現著熠熠光華。
對於他,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完成。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