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玉米的產區,玉米的價格一直很低廉,所以種玉米的人所付出的勞動及其自身價值也就和玉米一樣的低廉。正是由於父親對玉米的迷戀,那麼多年,我家雖然糧倉裏堆滿了玉米,但我們從來沒有富裕過。日子亦如“大苞米”一樣清苦、單調而乏味。上頓下頓的玉米餅子,曠日持久的玉米餅子,曾讓我一見到由玉米麵做出來的食物,胃裏就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有一些時候,在我們的眼裏,父親及鄉親們對玉米的熱愛及執著是一種固執甚至愚昧的行為。
當多年以後,我偶爾在一份資料上看見,我的家鄉,大部分土質實際上隻適合玉米等少數種類的莊稼生長時,才認識到,父輩的作為和情感不過是安於天命的一種表現罷了。實際上,是土地選擇了莊稼,是莊稼選擇了耕種者,而耕種者不得不麵對別無選擇的命運。
不管風從哪裏來,不管別人的觀念如何,寡言少語的父親,從來不屑以語言相對,他隻尊重事實的裁決。就像玉米從來不用葉子說話,而是用秋天的“棒子”說話一樣。
那年大旱,土地絕收。第二年出現了大麵積饑荒,苦情彌漫四野。而我家由於前年存儲了很多沒有賣出的玉米,再加上母親的省吃儉用,讓我們在荒年裏免受饑餓之苦。那一年的父親雖也常有愁苦掛在臉上,但更多的時候能讓我們看到他作為一個父親的自豪,因為靠了他的“大苞米”,他的孩子沒有像別人的孩子一樣在饑餓與死亡線上掙紮。每當他以那粗糙的大手輕拂我們的頭時,我們都會感到父親原來比我們一直以為的要高大得多。
然而,在童年的某一個時期,我不但不知道理解和尊重父親,而且還處處和他作對,幾乎他說的所有事情或提出的意見都是我極力抵觸和反對的。他說要好好學習,我就謀劃著哪一天怎樣逃學;他說一個人要學會適應環境,我就說我無法忍受身邊的一切……每當這個時候,都會有痛苦而失落的神情映現在父親的臉上,而我,內心裏會有一種儼然勝利者的快意。
想起來,這種敵對情緒似乎毫無來由,但有心理學家分析,越是性情相近的父子之間,越有可能形成這種無法開釋的敵對。難怪許多父母麵對自己的不肖子女,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會大聲喟歎:冤家呀!但這種敵對的情緒,多數隻是發生在少年人處於半成熟狀態的那一個時期,當這種近於仇恨的情緒一旦在某一天借助某一機緣轉化為理解與親切,那將是一種從骨髓到靈魂的融通和升華。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突然感受到了父親這個詞的可親可敬和神聖——
那是一個燈火迷離的黃昏,剛剛吃過晚飯的我們躲在暗處,火炕一角,悄悄地,聽隱隱的哭泣從鄰家傳來,看一語不發的父親坐在燈前吸煙,對麵牆上投射出他巨大的如傳說中神靈一樣的身影,一縷縷悠長的煙霧從父親的口中吐出,絲絲嫋嫋,繞梁而去。那神情,對我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既木然而又深遠。看著看著,我突然感覺沉默著的父親,很像一棵被心事纏繞的玉米。那種有如植物的寧靜與神聖,使我的心不由得一顫,一下子就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伸出手,偷偷摸一下自己的臉,已經有淚水流了下來。
後來曾多次反思那久遠的一幕,卻始終難以命名,或許那就是最初的感恩,或許那就是最初的哀傷,或者正有一種從來不曾感受的力量從生命中醒來,那就叫愛。
在北方玉米的產區,玉米的價格一直很低廉,所以種玉米的人所付出的勞動及其自身價值也就和玉米一樣的低廉。正是由於父親對玉米的迷戀,那麼多年,我家雖然糧倉裏堆滿了玉米,但我們從來沒有富裕過。日子亦如“大苞米”一樣清苦、單調而乏味。上頓下頓的玉米餅子,曠日持久的玉米餅子,曾讓我一見到由玉米麵做出來的食物,胃裏就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有一些時候,在我們的眼裏,父親及鄉親們對玉米的熱愛及執著是一種固執甚至愚昧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