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驃馬絕塵而去,直奔爺爺隆重的婚禮。馬蹄下卷起的煙塵如一段美好的傳說,沿途向四野八鄉慢慢地擴散。這段好姻緣大約持續了二十年的光景,奶奶便先行辭世。那時爺爺剛過四十,以後就再也沒有近過女色,一心守著二兒一女艱難地維持著生活。
接近五十歲時,爺爺在一場奇怪的風濕中跛了一條腿。從此爺爺便拄著一條拐杖一瘸一瘸地走在村路上,走走停停之間,當他緩緩地側過身的時候,往日的英姿仍會悠然一閃,但很快就找不到蹤跡。有好幾次我看到爺爺在出村的路口,停下他艱難的腳步,很久很久地凝望著遠方。想必那條路,至今仍記著他當初打馬歸來時清脆的蹄聲。
瘸了腿之後的爺爺,是一個和藹的老人,因為往前的路走起來很艱難,所以他便躲進往事之中,一節節地往回走。從迅疾走回舒緩,從剛烈走回和藹,從暴戾走回慈祥。爺爺成為一個個故事的講述者和夢想的引領者,而那時的我和我的夥伴們則經常充當他最忠實的聽眾。他就坐在自家或某戶人家的土炕上,一次次走回他自己的年代,並吸引著後生們一起經曆一些業已消逝了的輝煌歲月。
在離開故鄉去求學時,我最牽掛的一個人就是爺爺,不知道一個失去了聽眾的講述者心中會有多大的寂寞。但是現實卻總是無情的,不管你怎樣地苦心營造,不管你怎樣如醉如癡,隻要是夢幻,隻要是不在現實的疆域,它都會一一予以擊破。現實不懂同情,現實不知體恤,現實不認親情,現實如一部沒有控製按鈕的鋼鐵機器,永遠不停地旋轉,將不適應於它的一切碾得粉碎。
如今,爺爺不得不生活在往事與現實的一個尷尬的夾層之間。在一個叫往事的破舊的房子裏,爺爺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外屋,站在現實看過去,爺爺在往事之中;而站在往事中看未來,爺爺則在往事之外。他的腳下和周圍一片空空蕩蕩,真正的往事已經門扉緊閉,不準許任何一個從往事中走出的人重入其中。如今,他走出那房子的力氣業已消失,房子外的傾聽者也決然而去,他就隻好在往昔與現實的隔斷中計數著生命裏剩餘的時日。
對往昔的回憶與重溫,常常讓一個在現實中感到寒冷或孤獨的人獲得慰藉。我不知爺爺——一個常年守在家門的七十多歲的老人,會不會知道長年在外的我也會有漂泊孤獨的感覺,會不會知道我同樣對往事有著偏執的依戀。在後來的許多次重逢中,我一直都想花一些時間對他傾訴,同時也聽一聽他對我的傾訴,可是每一次都因為不再有重溫舊事的機會而抱憾離別。
每一次簡單的送別,爺爺都呆呆地站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沉默著,一言不發,眼裏充滿無限的悲戚。當這些悲傷的情景在記憶中不斷回閃,每一次,我的心都如被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狠狠地牽一下,痛痛的,想流淚。我知道,我與一個老人之間已經被什麼東西阻隔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即便是使出生命裏的全部力氣,兩條伸直的手臂也不可能拉在一起了。
見爺爺的最後一麵,是爺爺站在舊家房山的陰影裏目送我遠行。當我多年後再回故鄉時,那房子仍在,陰影裏已經不再有麵含戚色的爺爺。瘸了腿的爺爺怕是再也跟不上時間的腳步,終於有一天被時間的陰影追上,埋在黑暗的永恒裏了。
黃驃馬絕塵而去,直奔爺爺隆重的婚禮。馬蹄下卷起的煙塵如一段美好的傳說,沿途向四野八鄉慢慢地擴散。這段好姻緣大約持續了二十年的光景,奶奶便先行辭世。那時爺爺剛過四十,以後就再也沒有近過女色,一心守著二兒一女艱難地維持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