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以後的自己再也不會孤獨了,因為有兒子的陪伴。可是,她就連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也被剝奪了。兒子剛彌月,婆婆就把他抱走了。
理由是,隨時都會發瘋的富貴兒會傷到孩子。直至現在,兒子都三歲了,牙牙學語的小兒,竟不知母親為何物?這會子,月秀坐在轎子裏,回想著自己這三年裏噩夢一樣的日子,眼神不覺閃爍出一抹幹澀的絕望之光。她已經不會流淚了。
打小,月秀就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和妹妹。在自己的記憶裏,父親幾乎就沒對她們笑過。耳畔總是響著父親的支使聲和嗬斥聲,每次咒罵之後,末了總會跟著一句:“兩個賠錢貨!”月秀對這句抱怨糾結很久,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和妹妹怎麼就成了賠錢貨。?小時候在家裏,吃的都是殘湯剩飯,穿的都是母親縫補了多次的舊衣,自己小小年紀就被父親嫁了出去,怎麼就成了賠錢貨了?
不過,沒多久,月秀就想明白了,所謂的賠錢貨,就因為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子,而不是男孩子。這個結論是從父親對小弟金寶的溺愛中得出來。
金寶在家裏從來不用幹活,吃的穿的,卻都是最好的,而且更讓自己跟小妹豔羨的是,小弟後來還被父親送進了省城的學堂……“少奶奶,到渡口了!”家人的一聲呼喚,讓月秀從迷離的思憶中醒過神來,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轎子已然停下了。
她出了轎子,一眼看到了馮有順,不覺輕聲叫了句:“有順叔!”馮有順一張被海風吹拂的黝黑粗糙的臉上,滿是關切之情,道:“月秀啊,你這就回去了?”“嗯!”“月蓮還好吧?”“還好吧!”月秀幹巴巴地說,隨即麵無表情地補了一句:“其實,死了倒幹淨了!”“哎喲,你這丫頭,小小年紀,怎麼可以說這話呢?”馮有順有些嗔責地說。直到這時,月蓮才抿嘴淒然一笑,什麼都沒說,抬腿上了船。
正是初夏時節,天氣不算炎熱,又是在海上。伴隨著船擼搖動的聲音,海風徐徐掠過錦緞般平滑的水麵,陣陣清涼之氣,直透肌膚。加之天高海闊,鷗鳥在海天之間自由地飛翔,鳴叫,給人一種桎梏頓消,心神俱飛的逍遙之感。月秀坐在船尾,看著渡船在咿呀的漿擼之聲裏,犁開蔚藍色的水麵,像一尾梭魚,向對岸輕盈地飛竄。
又看見小巧的海鷗,靈動地追逐著渡船,嬉戲,鳴叫。心裏一陣恍惚,仿佛自己就是一隻水鳥,無憂地在它們的中間飛翔……可是,當她一眼瞥見坐在旁邊的轎夫時,心神不覺一凜。她不是水鳥,她是一個囚犯,正被人押往牢獄之中。
想到此,她的嘴角不覺露出一抹淒然的笑意。她想到,剛剛見到小妹時,自己為她梳頭擦臉的情形。那會子,她心裏對小妹充滿了憐憫。現在,她才猛然醒悟,其實,最可憐的人,不是小妹,而是自己。小妹的收場無論怎麼淒慘,她的心裏還有著自己的念想跟盼望。而自己呢,就連一絲念想跟盼望都沒有。
看著那些自在飛翔的水鳥,她的腦海裏卻是那個充滿冷漠與暴戾的所謂的“家”;是婆婆那張比狼外婆還要陰冷的眼神;是富貴兒偶爾木然,偶爾猙獰如魔鬼的臉。為什麼還要回去呢?那裏似乎再也沒什麼可以讓自己留戀的了!唯一的骨血,也已被人霸去。再回去了,還有什麼意義?不如就留在此地吧!化身水鳥,自由自在,不用再去提防婆婆的嚴威,也不必再擔心那無情的馬鞭,這藍天碧海就是自己最幹淨的歸宿了!
心念至此,月秀不再猶豫,她站起身,在人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向著那蔚藍深處,縱身一躍……那一瞬間,她聽見陣陣驚呼伴著習習的風聲,在她的耳畔回響。
但她都已不在乎了,她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詳、沉靜,因為那盼望已久的快樂,已經將她的心,她的思緒,她渾身的每個細胞充滿、鼓脹,化身一隻海鳥,自由地飛往極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