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我們很容易由此得出結論,正是他們這些人的存在,才使南大中文係形成了今天的風格,但若要理解其中的款曲,還必須把南大中文係的發展放到一個更為寬泛的學術背景下,即莫礪鋒老師所提到的“東南學風”的場域中來看待,才能真正知悉其由來。
嚴格說來,南大中文係的學術傳統的源頭應從南高師時期創設的國文部談起,而這一階段的國文部有兩個人不得不談,這就是時任主任的王伯沆與柳詒徵。王以講“四書”和杜詩知名,柳主講中國曆史,特別是中國文化史,自1915年到1924年間執教南高師及改製的東南大學時期,所樹桃李眾多,盡皆成為文,史,哲,地等學界一時之選,如繆風林,張其昀,景昌極等,可謂影響巨大。此兩人的治學領域和路徑對國文部的學術方向產生了重要的引導作用,而他們所秉持的學術理念基本上仍是中國傳統的文史學者所遵循的範式。
不過,若論從根本上建構起日後南大中文係乃至學校的傳統的,還是1919年春國文部改為綜合性的文史地部,以及隨著1920年10月南高師改製為東南大學,文史地部亦改為國文係後的幾年,所形成的結構影響更為深遠。
這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影響就是圍繞著《學衡》雜誌所形成的“學衡派”。1922年1月,在東南大學的實際負責人劉伯明的支持下,由西洋文學係主任梅光迪發起,吳宓具體編輯的《學衡》在上海中華書局印行,所積聚的同仁中,梅吳二人,還有時在東南大學執教的湯用彤,樓光來等都是哈佛的留學生,當然,他們中大多數為提倡人文主義的白璧德的門徒。這一點以及他們創立《學衡》的目的,即與提倡實驗主義的杜威的門徒胡適和他所在的北大相抗衡的目的,以反擊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但還有另一點為很多論者所有意無意忽視的是,在《學衡》的同仁中,還有不少人是柳詒徵這樣的原本就是南高師舊人的治中國傳統學問的本土學者,且不說他在《學衡》上發表文章的數量首屈一指,《學衡》的發刊詞就是他寫的。柳的門生,南高師畢業生張其昀曾言,“留學生與國學大師的合作”是南高師可以自負的地方。而僅從人員知識背景和來源構成這個方麵來看,就可知吳宓所撰寫的《學衡》所倡揚的辦刊宗旨“昌明國粹,融化新知”所言不虛。
而有趣的是,由柳本人所命名的“東南學風”,在提到《學衡》的同仁時,也不忘言及梅光迪,吳宓等留學生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他在《送吳雨僧之奉天序》說,“梅子吳子同創雜誌曰《學衡》以詔世,其文初出,頗為聾俗所詬病。久之,其理益彰,其說益信而堅,浮薄怪繆者屏息不敢置喙。則曰,此東南學風然也。”(見沈衛威著,《學衡派譜係》,江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00頁)這裏先不談那些反對者是否“不敢置喙”,但可看出,在柳氏看來,這“東南學風”的構成中,是有留學生一份功勞的。
當然,言及“東南學風”,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科學精神的融會,科學精神即惟真是求,不為時風所移,亦不為媚俗之語。仍用張其昀的話來說,就是“世人多稱南高學風偏於保守,這是一誤解,與其成為保守,不如稱為謹嚴較近事實。南高的精神科學的成分極重,他們不囿己見,不狃私意,發言務求正確,不作荒誕之辭,最富於自由空氣與真摯的精神。”(見莫礪鋒主編,《薪火九秩》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頁)
同樣,《學衡》“文苑”欄主持,亦為留美學生的生物係主任胡先肅(馬肅,後同),他在南高師二十周年紀念餐會上以《樸學的精神》的演講中,也特地提到了這一點:
夫南雍之精神,不僅在提創科學也。文史諸科,名師俊彥,亦一時稱盛。言國學則首推王伯沅先生之於文,柳翼謀先生之於史。當五四運動前後,北方學派以文學革命整理國故相標榜,立言務求恢詭抨擊不厭吹求。而南雍師生乃以繼往開來融貫中西為職誌。王伯沅先生主講四書與杜詩,至教室門為之塞。而柳翼謀先生之作中國文化史,亦為世所宗仰。流風所被,成才者極眾。在歐西文哲之學,自劉伯明,梅迪生,吳雨僧,湯錫予諸先生主講以來,歐西文化之真實精神,實為吾國士夫所辨認。知忠信篤行,不問華夷,不分今古。而宇宙間確有天不變道亦不變之至理存在。而東西聖人,具有同然焉。自《學衡》雜誌出,而學術界之視聽已正。人文主義乃得與實驗主義分庭抗禮。五四以後,江河日下之學風,至近年乃有大轉變。未始非《學衡》雜誌潛移默化之功也。(見《薪火九秩》,第10頁)。
胡先肅此言,本意在標舉南高及《學衡》在當時的文化上的貢獻,但他敏銳地把科學的精神作為一個前提,這當然與他本人是科學家的身份有關,但也與當時《學衡》同仁所表現出的某種精神,即日後被柳詒徵所“東南學風”不無關係。事實上,《學衡》的同仁中,除了他這位植物學家外,還有亦為哈佛博士的竺可楨這樣的地質學和氣象學家。
而近年來著力從學術史和思想史角度研究南大曆史的沈衛威教授則明確指出,在南高師—東南大學時期,南大的學術精神基本上由兩股力量所支持,“一是中國科學社大本營裏的現代科學家積聚所釋放出的科學精神。二是張之洞,陳三立,繆荃孫,李瑞清,江謙在南京興學後文科學者文史哲兼通的人文精神。”(見《學衡派譜係》,第287頁)
正是這三種因素,形成了所謂的“東南學風”。綜合這幾個方麵,我們可以約略地將其概括為,在科學的精神下,對傳統文化予以新的闡釋與堅持,以激活其生命力,以提供文化的依托,備現實的運用,而不以摧毀重建傳統為旨歸。可能正是因為這個特點,從此以後,在思想和文化領域,與北大的激進革命相頡頑,東大就成了“守舊”和“保守”的代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