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2 / 3)

小鴨指著那些好皮襖、紅漆立櫃和大條案說:

“這都是鬥爭的陳寶三家的,誰家能有這麼好的家什,淨是剝削的窮人的。紀同誌,你買了那個小紅吃飯桌吧!很便宜。”

我笑一笑,說:

“我買那個幹什麼呀,我一個八路軍!”

“放在炕上吃飯唄!我說買了,娘不願意,她說等爹回來,才買!我爹就不是八路軍?”

“你爹有信來嗎?鴨。”

“沒有哩!紀同誌你給打聽打聽吧,給登登報。”

“他在什麼隊伍?”

“八路軍隊伍麼,還有什麼隊伍?”

“我知道是八路軍隊伍,哪個團呀?”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反正是那年跟呂司令走的。”

“那好辦,”我說,“我給你打聽打聽吧!”

我和小鴨把山藥抬回來。我這麼高,她那麼小,我緊緊拉著筐繩,不讓筐滑到她肩上去。她一路走著笑著,到了家裏,她娘留我吃飯,我在她家屋裏坐了一坐。屋裏比夏天整齊多了,新安上一架織布機,炕上鋪著新席,母親說,都是用鬥爭款買的。迎門牆上貼著一張墨描的毛主席像。門樓那家夥卻不言不語地摘下他自己造的木槍來。那槍做的很不高明,隻是一根彎榆木棍,係上了一條紅布條子。我隻能誇好,小鴨在一旁笑了,母親也笑著說:

“紀同誌,你知道他是什麼心思嗎?”

我說不知道。母親說:

“夏天,你在這裏不是答應給他一支槍嗎?後來你就走了,他整天磨翻你記性壞,賭氣自己做了一支,這是拿出來叫你看看,羞臊你哩!”

我趕緊說:

“這怨我記性壞,回頭我們做一支!”

門樓就又不言不語把槍掛到牆上去了,那意思好像說:

“不叫你看這個,你還記不起來呢!”

小鴨在背後狠狠地說:

“看你那尊貴樣子吧!”

母親這時才紅著臉說:

“紀同誌,有個事和你商量商量,俺家他爹,出去了這就九年了,老也沒個音訊,也費心給打聽打聽!”

我說:

“剛才小鴨和我說了,這好辦,我們去封信打聽打聽。大嫂,不要結記,隊伍開遠了,交通又不方便,接不到信是常有的事。我也是八九年沒和家裏通信了。”

“紀同誌不是東北人嗎?有人說俺家他爹也跟著呂司令開到東北去了。”

“很有可能,那裏來信不容易。”

我說著告別了出來。我想著,一定要給小鴨的爹——我的同誌寫封信,告訴他:他的孩子長大了,這樣聰明;老婆進步了,這樣能幹;家裏的生活變好了,一切是這麼可羨慕,值得尊敬。他該是多麼愉快。

這時嗡嗬嗡嗬的,過來了幾架飛機。門樓跑出來看,小鴨罵他:

“看那個幹什麼呀!那是蔣介石的飛機!”

我回到連裏,知道情況緊了,我們要加緊警戒。

晚上,我又到小鴨家放哨,小鴨聽見我來了,就跑出來說:

“紀同誌,俺爹來信了!”

“怎麼這樣巧,拿來我看看淨寫的什麼?”

母親也掩飾不住那快樂的心情,把信交給我,並且把燈剔亮,送到我的麵前。我在燈明下麵,把信看了一遍,這是走了很遠的路程的一封信,信封 磨破了,信紙也磨去了頭,還帶著風霜雨露的痕跡。可是,別提信上的言詞是多麼興奮動人,多麼熱情激動,我拿著信紙,好像握著一塊又紅又熱的炭。

不隻小鴨的母親嚇的臉燒紅了,我的心也跳起來。上麵寫著:他在這八九年裏,走遍了河北、河南、山西、陝西,現在又開到了冰天雪地的東北;上麵寫著他爬過多麼高的山,渡過多麼險的河,現在已經升為營長。上麵寫著他怎樣和日本鬼子作戰,現在又和國民黨反動派作戰;上麵寫著他們解放了東北多少萬苦難的人民,那裏的人民十四年經曆的是什麼樣的苦難!上麵寫著他身體很好,勝利的日子就要到來。上麵寫著希望妻子進步,積極參加土地改革和反頑的鬥爭;上麵問到小鴨長的怎麼樣了……小鴨嘻嘻笑著,指一指門樓說:

“上麵沒提他!”

“那時他……”娘象是要安慰門樓,說著臉紅了。我明白那意思是,爹走的時候,門樓還在娘肚子裏,出遠門的人,恐怕是忘記臨行時遺留的這塊血肉了。

門樓垂頭喪氣,對於這使母親姐姐這麼高興的新聞,好像並不關心,也莫名其妙,不言不語地吃著飯。

我回到我的崗位上去。想到我的同誌們解放了我的家鄉,我分外興奮。

對於眼前的敵人,我分外覺得有徹底消滅他們的把握。我輕輕地爬到柳樹上麵去。

天已經黑了,星星還沒出全。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樹枝也紋絲不動。隻有些幹黃的葉子,因為我的震動,輕輕落下來。我把身子靠在那根大幹上,把背包架在老鴰巴裏,把槍抱緊,望著堤坡那裏。堤坡外麵那條汽車路,泛著灰白色,像一條剛剛蛻皮的大蛇。我想起,這八九年,多少敵人從這條路上踏過,多少災難在這條路上發生,多少人死在這條路的中間和旁邊的深溝裏。多少次,我們從這條路上趕走了敵人。

這時,屋裏吹滅了燈,母親打發孩子們睡下了,對於緊張的情況,好像並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