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越聽越高興, 當即說:“哪天咱們去一下平安莊生產隊,總不能隻給個名頭,上級就不管了, 免得有人難為他們生產隊。”他太知道下頭的人, 想要難為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 能做出什麼事兒來。
齊小叔笑了:“現在她就在我辦公室呢, 主任要想了解情況的話, 我這就去把她叫來。”
“不用, 我去你辦公室吧。”主任站起來往出走, 邊走邊說:“別看是你決定讓平安莊漏粉條的, 可人家不拚命配合的話,你光決定也救不了那幾糧倉紅薯。”
說完又搖頭:“你要是早跟我說的話,縣糧站的紅薯,能少浪費不少。”
齊小叔張了張嘴,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主任雖然被上級批評為隻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實際上政/治掛帥的時候居多,他可不敢拿全縣人的口糧冒這個險。
等在齊小叔辦公室的夏菊花有些坐立不安。請不要怪她沉不住氣,做為兩輩子見的最大官,就是齊副主任的農村婦女, 她不敢想象齊小叔彙報的對象是誰, 能不能跟齊小叔一樣把農民的口糧放到第一位。
如果人家覺得平安莊隻講生產不講政治, 別說買餘下打井的東西, 非得讓平安莊把打好的井填平了都有可能。
那可是大夥兒沒日沒夜挖了四天才見水的井, 周圍幾十畝地今年能不能有收成,全指望它呢。要是領導真下這種決定的話, 夏菊花做好了陽奉陰違的打算——反正領導也不能一直住在平安莊, 自己先帶人裝樣子填幾筐土, 等他們走了馬上重挖!
正想的起勁,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一位沒見過的領導站在門口,笑眯眯的看著夏菊花。夏菊花聽到門聲從自己的思緒裏警醒過來,看向領導的眼睛都沒啥焦距,跟普通農村婦女見到不認識人的反應很相似。
“是夏隊長吧,你帶著平安莊生產隊的社員們大搞農業生產,辛苦了。”主任主動上前兩步,仍然笑眯眯的對夏菊花伸出了手。
夏菊花臉上的表情更加茫然,眼睛不由看向跟進來的齊小叔,不知道自己該咋對待伸到麵前的這隻手。
齊小叔笑著向夏菊花介紹了縣革委會主任,夏菊花跟他淺淺握了下手,就站在那裏不說不動。
主任看出她的緊張,很和善的問了現在平安莊的生產重點,又問了紅薯的長勢,最後話題終於落到了平安莊打的水井上頭。
夏菊花一直很謹慎的回答著主任的問題,對於齊小叔已經替平安莊美化過的說法,夏菊花聽主任提起前句,差不多就能想到後句自己該怎麼接,倒沒出什麼岔子。
齊小叔聽主任事無巨細的問題,心裏原本捏著一把汗,怕夏菊花的回答跟自己向主任彙報的不一樣。沒想到夏菊花回答的比自己說的還謹慎,直接把平安莊漏粉條的初衷,定義到了怕自己生產隊紅薯儲存不當,浪費糧食上麵,被主任表揚為工作主動性強。
“那你覺得,平安莊還能再打幾口水井,夏家莊又可以打出幾口井來?”主任最後問夏菊花。
平安莊的水井夏菊花心裏的數,剛才等齊小叔的時候心裏也把夏家莊當年的機井回憶了一下,很有把握的說:“我們平安莊的水渠已經快修了一半,我覺得剩下的地裏再打上五口井,村裏吃的井再打一口,就能對付過去了。”
對付兩個字出口,夏菊花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主任一眼,這樣的詞怕是領導不愛聽。不想主任隻點了點頭示意夏菊花說下去,她也就接著說:
“至於我娘家莊裏,他們離湙河遠,還沒修渠,地裏咋也得打上七口井才行。”本想說十口的,剛才回想的時候隻能記起七口的準確位置,夏菊花就幹脆撿自己有把握的說。
主任嚴肅的看了同樣站著的齊小叔一眼說:“齊副主任,我認為平安莊生產隊的社員同誌們主動抗災,給全縣所有的生產隊做了很好的表率。為了表揚他們的這種行為,你看能不能把打井的經費給他們解決一下。”
天上掉餡餅了嗎?夏菊花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終於抬起頭來直視主任:“給我們解決經費問題?不用主任,隻要能給我們解決材料就行了,我們生產隊的社員有力氣,我們自己能給挖井的人記工分。”
“哈哈,”主任笑了起來,向齊小叔說:“農民兄弟太樸實了。既然他們要自力更生,那齊副主任,給平安莊生產隊和夏家莊生產隊解決材料的問題,就交給你了。”
齊小叔連忙點頭:“好的主任。我覺得可以讓農林局下個通知,由他們通知各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對於想自己打井抗旱、並且打出井水來的抗旱行動,材料可以由縣農林局統一調配。”
這個建議無疑要把隻對平安莊的支持,改成對全縣所有生產隊打井的鼓勵,就是聽上去得花不少錢。夏菊花本以為主任會不同意,沒想到他竟然點了頭:
“我覺得可以。農林局今年的經費應該還沒動,由他們出麵調配材料確實比讓各生產隊自己采購方便。再說,他們拿著錢,給那幾個人……還不如讓各生產隊打井呢。”
中間省略的話,明顯不是夏菊花應該聽的,她裝成不明白的樣子問齊小叔:“齊主任,那我們生產隊今天就能去農林局要材料嗎,他們局在哪兒呀?”
主任已經向辦公室的門走了,聽到夏菊花的問題停下來向齊主任說:“不如你帶著夏隊長去一趟農林局,省得下次她領材料找不到地方。對了,夏隊長,你自己一個人,能把那麼多材料帶回生產隊嗎?”
夏菊花連忙謝過領導的關心,說:“我們公社農機站的薛技術員,開著拖拉機呢,隻拉三口井的材料,肯定沒問題。”有問題也可以找齊衛東,就不必讓主任這麼大的領導知道了。
主任又向夏菊花伸出手來,夏菊花這次便用力握了一下,聽到主任語重心長的囑咐自己:“夏隊長,你有想法有能力,把平安莊生產隊的生產抓的很好,可眼界不能隻局限在平安莊生產隊呀。”
啥意思?夏菊花都不知道主任是啥時候咋出去的,愣愣的看著齊小叔:自己隻是不想看到平安莊熟悉的人再次挨餓,這才不得不當了平安莊生產隊隊長。剛當了半年多就快累脫皮了,眼界憑啥不能隻局限在平安莊?!
齊小叔把主任送到門口,看到的就是直直盯著自己的夏菊花,那詫異的表情,仿佛還沒消化剛才主任的話。其實齊小叔自己聽說夏菊花帶領平安莊生產隊做的那些事兒,心裏也有這樣的想法。
隻是想到自己雖然是主管農業的副主任,可直接插手一個大隊的工作不好,才一直沒有說出口,現在主任親口說出來,倒讓齊小叔有些期待。
“夏隊長,我們先去農林局吧。”齊小叔忍住自己的笑意,招呼了一聲夏菊花。
夏菊花難道能問齊小叔,主任的話是不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別說她隻想跟平安莊的人一起安安靜靜的掙點兒小錢,就算是想“當官”,這麼問也顯得太急切了。
就當自己沒聽出來好了。夏菊花在心裏給自己打著氣,有些心虛的衝齊小叔笑了一下,跟著他離開縣革委會。出了門才想起來說:“齊主任,薛技術員還在小齊那兒等著我呢,拖拉機也停在小齊他們胡同口。”
齊小叔聽明白了,一邊跟夏菊花往齊衛東家走一邊說:“衛東那孩子有點兒不著調,認識夏隊長之後倒是幹了幾件人事兒。”
做家長的總是覺得自己孩子不夠優秀,可嫌棄的話自己可以說別人不能提的道理,夏菊花對此太清楚,所以沒接齊小叔的話。
剛到胡同口,就見李林站在那兒往他們這邊張望著,可能沒想到齊小叔跟夏菊花一塊過來,看清兩人後回身就往胡同裏跑。
“你給我站住。”齊小叔對李林喊了一句,聲音別提多威嚴了,夏菊花還頭一次聽到他這麼對人說話呢。
李林馬上停下了,回頭討好的向齊小叔笑了一下:“姐夫。”
啥情況,跟著齊衛東跑黑市的李林管齊小叔叫姐夫?夏菊花今天受到的驚嚇可真不少,要不她會問問齊小叔,你們家的人是不是把黑市給承包了。
好在理智仍在,夏菊花沒問出口,到了齊衛東家裏,聽著齊小叔把侄子、小舅子罵了一通後,帶著薛技術員和齊小叔一起坐上了拖拉機。
“你們兩不跟著一起去搬東西,想讓我跟夏隊長搬嗎?”齊小叔衝明顯鬆了一口氣的齊衛東和李林兩個吼了一聲,把兩人都吼到了拖拉機鬥裏,然後自己氣哼哼的給薛技術員指路。
齊衛東湊到夏菊花耳邊小聲問:“嬸子,我小叔咋跟你一起來了,帶你去農林局幹啥?”
聽說齊小叔要帶夏菊花上農林局要打井的材料,齊衛東馬上換成了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該,農林局姓王的天天就知道巴結革委會那幾個造/反/派,老給紅小隊的人出補貼讓他們敢不把主任的話當回事。這回他手裏沒錢了,我看那些人還巴結他不。”
得了,剛才主任在齊小叔辦公室說到一半的話,齊衛東全都給說全了,夏菊花很沒有心理負擔的問:“那他能痛快的給我們東西嗎?”
“主任副主任都發話了,他憑什麼不給?那幾個造/反/派現在都不太敢翹尾巴了,他一條狗還敢呲牙?!”
的確不敢呲牙。看著拖拉機鬥裏滿滿當當的材料,夏菊花心裏給出這樣的評價。不過她還是禮貌的向王局長告別,並請人家有時間去平安莊檢查材料的使用情況。
齊小叔得到提醒,繼續威嚴的向王局長布置任務:“夏隊長這話倒提醒了我,你們要成立一個專門的檢查組,對那些領過材料的生產隊進行檢查,如果沒打出水井來,材料要交回。不能交回材料的,要折合成錢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