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看穆濤(1 / 2)

在他所敘述的故事之後,總有一個哲學意味和對世界的觀念存在,必有一個形而上的存在以關照。這似是他文章中自然存在的暗格。他所布置和描畫的文章,新論迭出,貌如森林,層巒疊嶂,密不透風,高低伸展著繁複的枝條葉片。卻葉子連接了枝蔓,枝蔓連接了枝條,枝條連接了枝幹,許多根線條形成一個走勢,順著某一種邏輯秩序,終結於根脈核心。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觸目驚心的。它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不藏任何的秘密。它是關於他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更有他對人生世態的觀念。他所展現的點滴零碎都來自這裏。他對世界的理解是清晰的,由這個根脈核心抽條出的枝蔓花葉,也是繁複多樣而有秩序的。

三言通。

他的文學聯係著數學、哲學、經史,讓我想到20世紀20年代的張申府先生的《所思》。《所思》中言:“不可表現是神秘。可表現是科學。可表現不可表現之間是藝術。清理其表現是哲學。”他說:“科學是學,哲學是學之學。”又說:“科學是器,器無善惡。如以刀傷手,其責不在刀。”穆濤之文,亦求捅破世人蒙昧的窗戶紙,隻求一個通透,往往令人稱奇。

比如,讀經史子集,他說:“以前的讀書人主要讀經史,經史是課本,子集是輔助教材,是課外讀物。經史也有分別,經是基礎講義,史是專業課程,先習人事,再練世事……經是常道,世事變遷,但人的基本東西不會變……讀經就是衛道,找天地人的大道理。讀史是找德,德是什麼?‘德者得也’,行到有功便是德。”

又如,他說:“不三不四,指一個人做人做事沒規矩。依南懷瑾先生的理解,易的卦理有六爻,初爻二爻喻地,三爻四爻喻人,五爻和上爻喻天。不三不四,就是不太會做人,做事情不守人的規矩。”“人五人六,有兩種說法。一種是空有五髒六腑。五髒,心肝脾肺腎。六腑,膽、胃、小腸、大腸、膀胱、三焦。五髒六腑是人的核心內存,各司其職,各有其責。人五人六的含義是內存完好,但不正常工作。用坊間的大實話說,叫吃人飯,不屙人屎。另一種說法是五常和六藝表麵化,徒具虛表。五常是仁義禮智信。六藝是西周時候的學校(庠序)開設的六門功課,禮(禮儀)、樂(音樂)、射(射箭)、禦(駕車馬)、書(識字)、數(計算)。六藝在以前泛指人的基本才能。”

讀穆濤之文,如看靜水。乍一看表層,是向一個方向流動;細一看底層,卻又是向相反的方向。永遠的層層疊疊,深不見底。直看得人全神貫注,心驚肉跳。及至水落石出,又令人有醍醐灌頂之悟。

又言善。

穆濤之文,文如其人。胸中縱有山川溝壑,言之卻常常歸於平淡。反差之大,令人慨然。又儒道熏染,時空調度,化之於心,常出驚人之語。比如,在《放大了的局部》中,言“善”、言“規律”、言“弱肉強食”,他說:“印度尼西亞有鳥名犀鳥,其犀角在發情時變得深紅,這導致當地的戀人們把它敲下來做成飾品、信物——必是鳥活著的時候硬生生地敲下來的。實在有些殘忍,也沒有道理好講。任何一種動物的局部一旦取悅於人這種高級動物,噩運就連綿不斷——因為人類的愛而滅絕的生物遠遠多於恨或者厭惡,這個世道就這樣等級分明。弱肉是強者的美味,這就是規律。”再如,在《頭比身子大》中,言“金錢”,他說:“金錢本身沒什麼好說的,硬幣或紙幣,主要行蹤是穿行於各種各樣的手掌之中。而人們對它的態度就有趣多了——一個富有的農民或者資本家,在大街上遭到群毆或者言語侮辱,唯一的罪名就是有錢。那個時候,錢是罪孽的代稱,有錢就是有罪……在中小學的教育中,把拾到錢交不交給警察作為嚴肅的道德問題,恐怕也是我們特有的。僅僅過了三十年,錢到了今天卻成了最美妙的東西。”似乎平常生活中的波瀾不驚底下的驚心動魄,掠之如鴿羽飛旋,卻在他心裏留下印記。那些發生在最繁華、最宏闊的現世中的善惡是非,看起來溢彩流光,驚險全隱藏在不察覺的突變和失控中。而他述中有慈懷,論中見悲憫。可見他的底調,是沉靜,是收斂,是內在,是良善。

在他所敘述的故事之後,總有一個哲學意味和對世界的觀念存在,必有一個形而上的存在以關照。這似是他文章中自然存在的暗格。他所布置和描畫的文章,新論迭出,貌如森林,層巒疊嶂,密不透風,高低伸展著繁複的枝條葉片。卻葉子連接了枝蔓,枝蔓連接了枝條,枝條連接了枝幹,許多根線條形成一個走勢,順著某一種邏輯秩序,終結於根脈核心。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觸目驚心的。它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不藏任何的秘密。它是關於他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更有他對人生世態的觀念。他所展現的點滴零碎都來自這裏。他對世界的理解是清晰的,由這個根脈核心抽條出的枝蔓花葉,也是繁複多樣而有秩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