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比城外暖和,垂柳早發新芽,磚縫土堆旁時常長出些小顆的婆婆丁、車軲轆菜,都被老婦人剜的一幹二淨。幾個拾糞的小孩背著背簍,追在高頭大馬後麵拾取這天然的肥料。
城裏的地上見不到鬆針枯葉,全都被人摟去生火。
縣衙門口大街上沒有乞丐,看起來幹淨體麵。
衙門口下馬石拴馬樁一應俱全,入內則更加溫暖,臘梅樹上嫩葉繁多,桃李花苞滿枝頭,迎春花開的極盛,隱約有些敗相。
葛謹風慢條斯理的撚著一串又大又圓的珍珠手串,手串上有幾顆降仙香,飄蕩著淡淡的香氣,這是天師所贈之物。在這裏翻看縣誌,看到不少稀奇古怪、前言不搭後語的地方。
正在這裏看書,前麵聽一陣喧嘩。
金童出去看了看,回來稟報:“公子,還是那莊寨賭鬥,縣尹去做了見證。臥虎寨的文寨主淩空飛渡,踏著水麵飛了十丈,叫人看了害怕。縣尹嚇得兩股顫顫,剛剛被人抬回來了。公子也不用裝模作樣的過去拜見他,他現在也沒心思見人,一心一意在被窩裏害怕呢。”
公子的服飾、玉佩、革帶、所用的器物皆非凡品。此地的人再怎麼鄙薄,也識得美玉、白陶、犀牛帶、朱紅英、金得勝。知道他這位公子雖然語焉不詳,卻是老姓,不是新姓,絕對不敢得罪。
葛謹風暗自惱火,表麵上歎了口氣,繼續讀書。
葛淼在旁邊發出嗤笑聲。
看縣誌到入夜,回到德升老店裏,公子上樓咬牙切齒的生悶氣去了。
阿淼問的更詳細:“這倆山頭如此囂張,縣尹就不吭聲?”
店家:“客官,這是常有的事,一年到頭打生打死,互相劫掠,爭鋒鬥氣。倆山頭上的狗見麵都咬一頓。縣尹想管也管不了,莊主寨主有飛天遁地的本領,除非南柯府調兵來圍困。”
阿胡不屑一顧,大部分寨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這一路上殺了四個寨主了,一個比一個能吹,其中一個是說書先生講江湖好漢的故事講的太多了,一時上頭,憑著滿口義氣和親自傳頌武藝,占山為王四五年。“青龍山上,老少幾個?”
店家抱過酒壇子來給他們斟酒:“原是父子三人,老莊主名叫朱鏟,大郎叫朱英,二郎叫朱雄。前些年二郎出門遊學去了,如今還有父子二人。”
阿淼伸手蓋住酒碗,並不指望這人能說出什麼地形:“他們父子三人有多大本領?師從何人?”
這都是公然宣布、公然吹噓的消息,江湖中人要揚名立萬,有一半靠廣交朋友,互相吹捧,他當年沒跟隨天王時,就有這樣的計劃。
店家殷勤的給其他人斟了一圈酒:“老莊主曾在小人店裏會朋友,聽見隻言片語。聽說曾在福王府上做武師,能耐太強得罪小人,被逐出王府,拖家帶口來到此處。兩位少莊主武藝超群,大郎使白纓槍,步下馬上的功夫人見人誇,二郎更是文武雙全。”
另一個侍衛阿胡嗤笑出聲,和同伴一對眼色,心說但凡沒什麼本事的人,都這般吹噓。但凡贏過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必要羅列成串,叫周圍人不住口的念叨,憑真本事揚名立萬的家夥不多。
阿淼又問:“惡虎山上,老少幾個?”
店家:“哎,這就難說了。一開始是師徒兩個,可從來沒見過那做師父的,隻有文蜀一個,還有她幹娘和表叔,沒有親眷幫襯。寨主叫文蜀,蜀地的那個蜀,進城巡城時隻聽左右親近的對她叫五姐,旁人叫她大王。本事…躥房越脊如履平地,使一把金背大刀,當麵交戰時,僥幸砍了朱少莊主的一隻耳朵尖兒,被老莊主殺敗了,險些丟了一隻手。”
侍衛們頓覺不滿:“就這?真是沒見過世麵。”
“到底是府尹縣尹治理不利,放縱的什麼玩意敢胡吹法螺。”
“青龍莊挺能吹。砍耳朵和砍手差遠了。大刀能削耳朵,進半步就把腦殼掀了!”
“青龍莊給你們多少錢,讓你們說這話?”
店家尷尬的隻是賠笑:“人家是本城大戶嘛。”
玉童笑道:“公子許你們去?”
阿淼:“店家,你去廚下看看還有什麼硬菜。”他低聲說:“公子說不要驚動地方。可出行前天王又吩咐,不要事事依從公子。哎,不許咱們主動蕩平地方賊寇,說什麼官逼民反。可在路上遇上了打劫的隨手殺了,也不攔著。大魏天下那都是他家的,怎麼能容忍這些蛀蟲惹是生非!他娘的,我去見見縣尹。”
明月高懸,千家萬戶寂靜無聲——大晚上幹活多廢油燈啊。
縣尹賞月賞花,喝了幾杯壓驚酒,和妻妾們敘了些閑話,滿腹愁緒化作詩作,正要說起朝廷之苛責、小人之難以應付、府君之故作清高、世家豪族之恃強淩弱、山寨之匪患。
天上月明星稀,舞姬在花下起舞。
猛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驚的美人們花容失色,夫人抱住婢女,侍妾們擠成一團。
縣尹手裏的筷子失手落地:“書童!書童快去看看,是什麼事?十方仙佛保佑,千萬別是神怪作祟!”
書童慌忙跑到月亮門,都頭正在焦躁等候,他不敢擅入二門:“書童書童,快去稟報縣尹,葛公子確是天使,咱們耽擱了這幾日,葛將軍不耐煩,打上門來,一錘打裂了大門。”
縣尹渾身戰栗,聽說不是賊寇,這才鬆了口氣,打起精神來準備應付這塌天大禍:“快快快拿官服來。他是什麼人?
都頭說的顛三倒四,書童更沒記住:“為首的是鬱金府的將軍,武德大夫葛淼。”
縣尹換好朝服官帽,深一腳淺一腳的跑過去。
阿淼已經占了大堂端坐著,他隻穿了武官的罩袍和棉甲,懶得穿鎧甲。
縣尹跪地叩首:“下官不知天使代天巡狩至此,未曾遠迎,還請將軍恕罪。”
旁邊的侍衛接過葛淼拋過來的令牌,擱在他眼前:“你可要看清楚了。”
縣尹掃了一眼,這炸金珠鑲嵌的工藝,絕無虛假:“下官看的清清楚楚。”
阿淼拍著桌子大罵:“你這縣尹實在是無能!虧你當年以幹練得了一個上上的考評!如今奸宄競逐,豺狼滿道,仙機縣事關國運,雞飛狗跳充作龍爭虎鬥,你卻放任他們為所欲為!收了這兩夥盜匪多少賄賂?”
侍衛嗅了嗅:“將軍,這人還一身酒氣脂粉氣呢。”
縣尹立刻就哭了,跪在地上作揖又叩頭:“天使明鑒,下官幾次上奏,說本地匪患成災,求南柯府發兵,奏本不是石沉大海,就是遭到朝廷申斥,說下官謊報,造謠生事。下官被逼無奈,隻能在此地勉強轉圜,時常殺雞儆猴。今日兩夥強盜爭奪商路賭鬥,下官隻能殺了兩個私鹽販子以儆效尤。朝廷不派兵,匪徒無所畏懼肆無忌憚,下官為之奈何!”
……
文蜀帶著老鄔輕而易舉的攀上城牆,城牆上的守衛或喝酒打牌,或是抱著長矛短劍公然打盹。
寨主堂而皇之的順著石階下城牆,一邊走一邊抬手比比劃劃,小聲說:“就這麼防禦外敵,一隊弓箭手準備,二隊勾鐮槍,多煮金汁,準備好滾木礌石。擂鼓助陣,待本王出去廝殺一番,萬軍中去他們上將首級,截獲輜重。”
手裏的大黑手帕甩的像令旗,抖摟了幾個意義不準的旗語,大搖大擺的走下長階梯,一路指指點點,又衝並不存在的人們揮揮手。
老鄔安安靜靜的跟在寨主身後,心說,寨主心裏她總在稱王稱霸,但願能有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