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告別城市是孤獨者的行為,我是一個從荒原流浪而來的孤獨者,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隻需要畜生那個可愛的小畜生的陪伴。小畜生飛起來了,雪白的羽毛消隱在冬天的色調裏了。鴿子你好,你來陪伴我了。那時候沒有大海,大海病了。分場大風崗營地的許多人都病了。他們得病的原因是吃了那麼多鹿肉。這種鹿當地人叫做雪鹿,是雪山上冰川裏的鹿,是在海拔四千米到六千米之間尋找白蘚冰藤雪蓮寒芪的鹿。它們離太陽很近,吃的都是地陰之精,所以渾身都是火,是一群飛奔的燃燒。分場的書記說吃鹿肉可以壯陽搞一隻來嚐嚐,於是就派人拿槍去搞,沒搞到。又派了一次人,這次是多人圍剿,還是沒搞到。書記很惱火.他媽的居然反圍剿,圍追堵截都不成。第三次他親自去了,帶了三百好漢分十二路上山,終於看到了鹿,不是一隻,是一大群,那麼漂亮的一大群,在山坳坳裏,驚恐地不動。四麵山頭上都是人,喊著叫著打著流氓的呼哨,那麼漂亮的無論顏色身段還是眼睛犄角都十分漂亮的一大群驚恐地不動。有人打響了第一槍,於是就亂槍齊射。都死了,一個活的都沒有了。流氓們歡呼著下山了。大海意識不到自己是流氓也跟著下山了。書記說鹿血比鹿肉還要金貴怎麼可以流失呢快喝。他帶頭趴在美麗的屍體上從彈洞裏吮吸紫色的液體。所有好漢或者叫流氓都趴在那些美麗之上吮吸紫色的液體了。他們滿臉都是紫色的液體那是血啊是畜生的精火。喝足了就抬著死鹿回到營地了。一路滴瀝,雪原上有了數不盡的紫色窟窿了,老天爺說這就是人的罪證我將懲罰他們了。他們在營地大風崗的下麵剖屍取肉,全世界狼藉了。煮啊,孤冷的冬景裏升起了那麼粗大那麼圓一股炊煙。很快就是吃,每人一大碗,男男女女都說好吃。書記拿出了私藏在保險櫃裏的一瓶酒,喝得歌興大發,吼起了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稍個信兒到北京如何如何。

然而,在營地飛起來的不是大雁而是鴿子,鴿子不吃就飛起來了。她飛到了雪野裏,焚香跪拜超度鹿靈升天同時祈求平安。她是多麼莊嚴啊,山一樣的肅穆。我跟蹤著她,我說你別玩了,快回去吧,這麼黑的天裏碰上狼怎麼辦?她沉重地說狼來了不怕,我身邊有一條獵狗。我笑笑,也就是說獵狗笑笑。黑天白地,我以獵狗的名義守護著她,我蹲踞著,窺伺遠方,窺伺危險即綠瑩瑩的眼睛,聽著風和她說。她巡回醫療住過帳篷聽牧民說雪鹿是神的後代。神是什麼?就是一切的主宰和主宰的一切.就是哲學,就是給人帶來幸福和災難的那個至尊至聖。人和神的後代生活在同一塊荒原上這是最大的幸運。最大的幸運裏我們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做壞事呢?牧民說姑娘啊你這麼美麗的姑娘肯定會碰到雪鹿。你碰到雪鹿就叫一聲哥哥姐姐你也就是神的後代了。神的後代就什麼也不怕了,這輩子在地上來世就在天上了。鴿子說我的哥哥姐姐死了我怎麼不傷心呢?我決不吃肉決不喝湯我就要呆在這裏變成雪鹿然後回去叫他們殺了我。我說我真不知道雪鹿是神的後代是你的兄弟姐妹但我僥幸沒吃肉沒喝湯是因為我昨天喝多了羊奶今天跑肚擔心再吃這麼營養的鹿肉就會跑脫了水。我說你有如此高尚的感情就隻能呆在野地裏了。我陪著你,獵狗是隻有耐心不會有怨言的。我們呆到半夜,就聽有人從營房那邊跑來大喊鴿子,聲音憂急得就像雪鹿死前的哀叫。鴿子本能地飛起來了,獵狗本能地跳起來了,營地到了,我們看到病人了。書記昏迷不醒,眼看著渾身腫脹起來。鴿子給他檢查,完了說可能是中毒了。中毒的人一瞬間多起來了,一個個檢查好像永遠檢查不完。鴿子命令炊事班,快,多燒些綠豆水,可是炊事班的人也病倒了。她喊道,淩風你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我於是跑向炊事班。我煮的綠豆水每人都給灌了一大碗。不頂用。鴿子又給每人喂了幾片消炎的四環素。還是不頂用。鴿子說再煮一次蘿卜水,也是能解毒的。我去煮,又給每人灌,還是不頂用。天亮了。鴿子急哭了。我說沉住氣沉住氣,我去想想辦法。

我去馬廄跨上了青鬃馬,一鞭打出九萬裏奔馳,日上三竿時就到了,克魯寺的擋羊阿卡是我的朋友,朋友曾說他寺裏有個神聖的藏醫是包治萬病的。擋羊阿卡正要趕羊出牧,被我的青鬃馬一個響鼻打愣在那裏。我翻身下馬揮汗如雨口若懸河手勢不斷,擋羊阿卡一個炮石打得頭羊改變了方向,然後急轉身帶我去見藏醫頓措丹珠。頓措丹珠聽了大吃一驚,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說,你們殺害了雪鹿神你們居然沒當場倒斃真是奇跡啊。雪鹿是吉祥的化身是荒原的靈氣是神山的主人啊。你們讓吉祥變成了鮮血死了就是餓鬼來世就是蛆蟲啊。我跪下了,救人要緊等救活了我們你再詛咒我們那才叫既行了醫道又行了神道啊。頓措丹珠說得罪了神就隻有神才能救,殺害了雪鹿就隻有雪鹿才能救,走吧走吧我沒有辦法。然後自己就走了,走時又給擋羊阿卡用藏語說了一大串。擋羊阿卡呀呀應諾著,應諾完了一把揪我起來,快走啊找母鹿去。跨上了青鬃馬啊啊啊啊,就跟樣板戲裏唱的一樣。擋羊阿卡寺後山上有一個鹿跑泉,泉邊常有雪鹿。你要是請動一頭母鹿再讓母鹿流下眼淚來中毒的人就有救了。雪鹿渾身都是火性的,吃了怎麼能不腫不迷?隻有眼淚是涼性的,是天下最最最最涼的敗火之物。一滴眼淚熬一盆湯就能解十個人的毒火。要是有一千滴眼淚就能救活大千世界所有中了壯陽毒的人了。我們到了泉邊看到了雪鹿,都是母的,都懸著膽瞪我。我下了馬,向母鹿大聲訴說。母鹿們散了。這一散我就知道我已經請到母鹿了。那是一頭拐腿的母鹿,她跑兩步知道自己跑不脫就停下來一言不發。我解下青鬃馬的韁繩過去套住母鹿的脖子拉她往前走。她不走。她為什麼不走呢?在我的設計裏她不能不走所以她就又走了。她走時仍然一瘸一拐一言不發,她一瘸一拐時仍然身段美麗姿態優雅。擋羊阿卡遠遠跟著我們,一會就不見了。他害怕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還是做對了趕緊跑回寺院麵對宗喀巴金光四溢的舍利塔祈禱啊祈禱。多少日子他都惴惴不安,都不敢見我。而我是不能不見他的。我說謝謝了,你就是活佛了,你救活了我們那麼多人。現在那麼多人還沒有活來,著急啊,就像麥子的美麗對我若隱若現而我隻能幹著急那樣。

我拉著母鹿回到了營地,看到了鴿子,真正的鴿子,一大片灰色的覆蓋,嘎啦啦啦,驚心動魄的起飛嚇壞了青鬃馬,它撒腿就跑,跑了一圈又拐回來,進到馬廄裏去了。母鹿跟著我,它是那麼不情願被我拽拉,大義凜然地說讓我自己走吧,就一瘸一拐地跟著我。它才不怕那一陣嘎啦啦的聲音呢,蔑視著天上的鴿子,也蔑視著地上的鴿子。鴿子朝我們走來,拖著營地的一片死寂。都倒下了,所有人都倒下了。吃鹿肉得鹿病,這裏燃燒著無形的大火啊。鴿子好像是這麼說的。我說可能是有救的,去找個盆子來,等著接淚吧。我在馬廄前的草地上釘了個木楔,把母鹿拴在那裏,抱了一些喂馬的草料給她吃,她不吃,端了一些水給她喝,她不喝。我說那就流淚吧,她不流,眼窩裏是幹澀的河床,一絲水氣也沒有。母鹿,親愛的母鹿,你不能沒有眼淚啊.求你啦,好幾百人就等著你哭呢。母鹿若無其事,看看天,看看遠山,看看腳下接淚的盆子。我和鴿子立等著,又坐等著,又立等著,又坐等著。下午了,太陽偏西了,雪原更加遼闊了。母鹿怎麼還不哭呢?難道她沒有失群的孤獨?或者這孤獨並不足以讓她哭。難道她沒有思戀家園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