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我們找到天亮。大耳朵說她是不是已經回去了?

我說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她到師部去了。

大耳朵說連隊離師部有一百三十多公裏,她知道她根本走不到。

我說她已經糊塗了,哪裏會想得這麼周到。

這時候大家又累又餓,很多人已經走不動了。大耳朵問我怎麼辦?

我說你們往回找吧,我是不走到師部不罷休。

大耳朵說你也想失蹤?不行。

我不想再說什麼,咬著牙往前走。大耳朵攆上來拽住了我。我回身就把他推倒了。

我聽到身後大耳朵罵了一句我的祖宗,然後又吩咐大家回去。

大家也勸大耳朵回去,大耳朵說:

我要跟這個木頭人送死去了。活該我倒黴,攤上了這麼一頭豬做部下。

有人說死不了,前麵就是草原,有牧民。

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果然就看到草原,但是沒發現牧民。這是我第一次踏上草原,眼睛頓時舒服了許多。正想坐下來,就見一股溪水銀綢子似的嘩啦啦流過來,趕緊撲過去,喝啊,洗呀,然後舒暢地躺下,幾乎忘了我要去幹什麼。倒是大耳朵提醒了我:該走了。

這麼好的地方,不可能沒有人跡。我們兩個都這麼想,走起來就又有勁了。

狗。我突然喊起來,馬上想到了冬妮婭,不禁有些激動。

大耳朵說不止一隻呢。

我說對,那邊還有,一隻,兩隻,三隻……我數著,頭發漸漸奓起來了:哪裏是什麼狗?是狼。

大耳朵也想到了,低聲說:怎麼辦?反正不能跑,一跑狼就追。

我停下了,左右看看。

大耳朵說也不能停下,停下就說明你害怕。咱們走過去,你敢嗎?

我說我不敢,我比林香雨膽子還小,她都走過去了,我居然不敢。

說著我的心噌地一下被狼揪了起來,我的軍裝跑到狼嘴裏去了。不,不是我的軍裝,是林香雨的,林香雨的軍裝此刻正在揩著糊滿了血的狼嘴。

我喊了一聲:看。就快步走過去,連害怕也顧不得了。

這時狼站住了,它們是隻見過自己撲向人,沒見過人撲向狼的,加上他們剛剛吃過一個人,肚子不怎麼餓性情也就不怎麼惡了。為首一個把撕碎的軍裝吐出來扔到地上,招呼了一聲,扭身就走。另外三隻似有不舍地望著我,怏怏地跟了過去,尾巴全拖在地上。

我在一個土丘上停下來,看到了一頂帽子,沒錯,是香雨的軍帽,還有白生生的人骨,腿,胳膊,肋條,頭顱,還有滲了一地的血,血有的已經變黑了。

我抬腿就追,吼著:狼,狼。

大耳朵緊緊跟在我身後,也吼著:狼,狼。

四隻狼跑了,一溜煙消逝在荒原的遼闊裏。

我和大耳朵站著哭,蹲著哭,坐著哭,哭得腰都痛了。

哭夠了又害怕起來,害怕狼叫了更多的同夥返回來,匆匆地拾起香雨的軍帽和—些零碎的衣服,往連隊的方向走去。

在離連隊很近的地方,在我們挖走了紅柳但並沒有種出莊稼來的田野裏,我給香雨升起了一座衣冠塚。許多戰友都來吊唁,大家哭泣的時候,我迎著風大聲吼叫:

老木,你對不起林香雨,老木你是王八蛋!

追窮寇戰鬥隊的隊長陳誌說:老木你自己說了你是王八蛋,我看你比王八蛋還要王八蛋。你逼死了革命知青林香雨,這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破壞革命青年支援邊疆你知道不?你現在罪大惡極,已經是敵我矛盾了,隻有死路—條,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說我沒什麼好說的,林香雨死了我也該死,管他是破壞什麼呢。

陳誌說那好,那你就等著靈魂出竅吧。

他們把我關進了地窖,連隊有七個地窖,現在都成了支邊青年的地牢。我就在地牢裏喘氣,吃喝,排泄,還有思考。

我思考我就要死了,什麼也不怕了,地窖也就不是地牢而是皇宮了。對,是皇宮,要不這麼想我死得多慘哪。

我說皇宮裏應該有珠光寶氣,珠光寶氣就出現了,照耀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了。我說皇宮裏應該有樓台亭閣,樓台亭閣就建起來了,我在上麵指點江山。我說皇宮裏應該有美女如雲,那麼多美麗的仙女那麼多漂亮的民女都翩翩而來,她們給我表演節目,唱著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仙袂飄飄,彩裙揚揚,香風陣陣,美酒流淌。我說皇宮裏應該有皇後皇妃,皇後皇妃就嫋娜地來了,原來是夢真和香雨,我以前怎麼不知道?我們尋歡作樂,通宵達旦,天天都醉得不省人事。我想我真是太幸福了。

有—天,我朦朦朧朧地聽到了陳誌和連長的聲音。連長已經是連隊革命委員會的主任了,但我還是叫他連長。

連長說你們怎麼能這樣打?打死了怎麼辦?

陳誌說他破壞革命青年支援邊疆,群情激奮,擋也擋不住。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

連長說采取革命行動也得等我們回來了再說,揭批反革命要經過革命委員會研究,這個連隊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陳誌說當然是革命委員會說了算。又命令手下說:把老木押回去。

我這才意識到,他們這是第十九次把我拉出地窖揭批毒打了。真棒,支邊青年打手們身體強壯,鬥誌昂揚,仇恨滿腔,不打死我是不罷休了。那就打吧。別,別用拳頭打,應該用棍子打。別,別用木棍打,應該用鐵棍或者狼牙棒打。別,別用針紮我,應該用矛槍刺我。別,別讓我跪在搓板上,跪在玻璃碴上,應該跪在爐火上,釘子上。別,別用開水燙我,應該用油炸我。——每次毒打我的時候,我都這樣向打手們乞求著。

我又一次回到了我的皇宮,來吧,美麗的仙女,給我舞起來,奏樂:北京有個金太陽,金太陽,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來吧,親愛的皇後,親愛的妃子,咱們喝酒吧,作樂吧。嗐,從此老木不早朝。嗐,怎麼這麼臭啊?六宮粉黛,仙女仙娥,難道都去上廁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