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能救活,但是沒人救。
有人鼓起了掌,全連都鼓起了掌,滿世界都是掌聲了。風、雲、太陽,還有蔚藍和寒冷,成了我們熱烈殺人的背景。
直到屍體變得僵硬,才有人過來瞧了一眼。於是紛紛上前向遺體勇敢地表示唾棄。
連夜埋到荒野裏去了。
我在男知青宿舍裏隨便找了一張床,躺下睡了。一睡就是三天。醒來的時候,有人告訴我:
林香雨來找你好幾趟,她好像沒病了。
我愣著,半天才想明白,目前誰跟我接近都不是好事。
我說香雨,我不是為你才殺他的,知道嗎?你對別人千萬不能說是你讓我殺的連長。
香雨說老木,我們再住到羊圈裏去吧。
我說我已經是殺人犯了,香雨,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香雨說老木咱們再給自己壘個羊圈吧。
我說香雨,你保重,你要好好的,千萬不能再瘋了。我老木不是人,我已經對不起你了。
香雨說老木,我要和你睡覺,我要讓你要我。
說著就要脫褲子,我趕緊抱住了她。這是在男知青的宿舍,當著那麼多人的麵。
我說香雨,你真可憐,你以後不要再脫褲子了。
香雨說我不脫褲子了。
我說除了上廁所。
香雨說好吧,除了上廁所。
一個星期過去了。好多人勸我:
這事遲早要發現,老木你還是跑吧。
我說我能往哪裏跑?
他們說就先去草原上看守燒柴,我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他們給我裝了一馬車吃的用的。
有人說帶上林香雨吧。
我說不行,帶了她她就是我的同犯了。
離開的時候,香雨正在睡覺。
我說別叫醒她,就讓她覺得一切都是—場夢吧。
很多知青送我。我成了逃亡的英雄。
我又一次來到草原上,來到木屋和燒柴的旁邊。這裏已是枯黃一片了。冷風淩空而走,所有的泉水邊沿都結滿了冰。
大耳朵說對不起老木,我不該讓你回去,沒想到你真的把連長殺了。
我笑著說: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會殺人,真了不起。
大耳朵說我留下來陪你吧。
我拒絕了,我不想拖累他。
連隊的馬車裝了一車燒柴,帶著大耳朵走了。
揮手告別的刹那,我意識到我的知青生涯已經結束了,我已不是他們的戰友了。
孤獨和寂寞又一次飄然降臨。
我是罪人,我什麼也不能有,隻有孤獨和寂寞了。
三個月以後,十九連的馬車又來拉燒柴了,作為交換的條件,夢真和平平從車上跳了下來。夢真說大耳朵給她寫了封信,告訴她我又回到草原了。
平平已有些認生,拽著馬尾巴望著我。
我做出一副打架的樣子說:平平快過來。
平平立刻朝我撲來,砰砰砰地打我幾拳。
我哎喲著倒在地上,抱住他問:想我了沒有?
他說小黃鼠死了。
我站起來問夢真:大耳朵在信裏還說了什麼?
夢真說什麼都說了。
我說香雨的情況呢?她現在怎麼樣了?
夢真—愣:這個他沒說。
日子就像我沒有殺人前—樣了。
春天:
泉流解凍,牧草漸綠,風更大了,但每刮一次,陽光的溫度就會增加一點。地平線上,有了牧人移動的騎影。我們眺望著,希望他過來,又害怕他過來。牧人也望著我們,想過來又沒有過來。最後我們招了招手,他就不解其意地走了。
平平和我打仗,每天都有好幾場戰役,追得我滿草原亂跑,最後栽倒了,被他俘虜。他騎在我身上,揚鞭催馬,像個凱旋的將軍。
晚上,在大地蘇醒、萬物勃發的氛圍裏,我和夢真,做愛。
夏天:
草原開出一地的花,五顏六色。在更加遼闊的安謐裏,我們又可以在自己的池塘裏洗澡了。
平平還和我打仗,戰鬥越來越激烈。
夢真還和我做愛。她說怎麼就不夠呢?天天做不夠,永遠做不夠。
我說我已是—個殺人犯了,自由一天我就要享受一天。
夢真說我讓你享受。
秋天:
來了三隻狼,差—點咬傷平平。平平喊起來。我一看不得了,狼離他隻有五六步了,瘋了一樣叫著跑過去。狼不甘心,撲過去撕爛了平平的衣服才落荒而逃。
從此我就不敢離平平太遠了。
十九連的馬車送來—些吃的,又裝了一車燒柴。趕車的說:
毛主席死了。
我和夢真都喊起來:什麼?
他又說:毛主席死了。
我說胡說,毛主席怎麼會死?
他說廣播裏都說了。
說著,他號啕大哭。我和夢真也哭起來。
我說毛主席啊,你怎麼死了?你死了中國怎麼辦?我們怎麼辦?
三個人站在沉寂的草原上,此起彼伏地哽咽著。平平愣了,不明白大人們怎麼了。
這—夜,我和夢真沒有做愛。
過了幾天,我們連隊的馬車來了。是上午,老遠就聽見吱扭吱扭的聲音。平平喊著跑過去。我和夢真立在木屋的門口,瞧著。
突然看到,馬車上除了趕車的大耳朵,還有—個人,--個女的,是誰呢?夢真敏感地說:
香雨來了。
香雨看見了我們,激動地揮著雙手。我們也揮著手,迎了過去。
車還沒停穩,香雨就跳了下來。
香雨燦爛地笑著。
我說你好,香雨?
香雨說我不好,我哭了。他們都死了。
我說誰們都死了?
香雨扳著指頭說:周總理死了。朱總司令死了。毛主席死了。連長死了。我去找我的衣服,他們就死了。
我和夢真麵麵相覷。
大耳朵過來說:對不起老木,我把她帶來了,本來今天早晨就能到,我怕你們沒起來,就多繞了—段路。
香雨說老木我想死你了,我想讓你要我。
大耳朵說香雨時好時壞,今天這樣算是不好不壞,大概是見了你激動吧。
香雨說你是誰,你怎麼在這裏?我有一個好朋友叫趙夢真她很像你。她是連長的老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