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雪西寧(2 / 2)

冷啊,想到了火爐,想到了暖氣,想到了十年前的駝場熱乎乎的被窩。被窩裏頭有女人,是葉子,是裸體的繾綣的葉子。我想葉子現在在什麼地方?她一定比我還要冷吧?我想葉子已經走了,冷冰冰的冬天的家裏就剩下果子了。我坐不住,站起來走動著,走煩了,又坐到椅子上蜷起來暖一暖手腳。

夜很靜,靜得能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門外有兩個人探頭探腦的,渾身覆蓋著雪,像幾個斷了翅膀的白頭翁。一會他們衝我喊:喂,你出來一下。我沒動。兩個人就走進來說:你出來一下。我還是沒動。他們說你不聽話有你的虧吃了。說著就撕住我的肩膀,提起了我的旅行箱。他們撕著我來到了門外,門外的雪地上,黑糊糊還有幾個人。其中一個胖漢說:我們知道你是誰,你果然來了,看樣子你是不怕死的。我說你們是幹什麼的?胖漢說我們就是幹這個的?頓時就有一把刀子頂住了我的腰。胖漢說快把錢拿出來。我說我沒錢,剛說完就真的沒錢了。一隻冰涼的蛇一樣的手在我的衣服上竄了幾下,我的錢就變成了他們的錢。我說這是我愛人的安葬費,你們拿去就成你們的安葬費了。胖漢說去你媽的愛人,你還配有愛人?兩拳一腳,又有人從後麵一個掃膛腿。我倒在雪地上,他們又踢起一陣雪粉來,灌了我一脖子的冰涼。候車室的幾個藏民走出來,大聲喊著:強盜強盜,強盜來了。

雪亂了,勻淨的高原雪,由於我的到來,由於強盜的到來,亂糟糟的了。我從亂雪裏坐起來,望著胖漢他們跑遠的身影,心裏又驚又涼:看樣子他們是駝場的,駝場的漢子,以我為仇敵的漢子,已經在這裏等著我了。胖漢說你果然來了。聽口氣好像是個陷阱,就等著我來入彀了。我爬起來,回到了候車室,木木地坐著,錢沒了,旅行箱也沒了,轉眼就一貧如洗了,我隻有木木地想我明天怎麼辦了。借錢是不可能的,我在西寧沒有熟人,我青海的熟人都在駝場,但他們都以為我是人中最壞的那一種:流氓,反革命,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決計是不肯幫我的了。真他媽的倒黴,我怎麼會這樣?剛到青海就已經山窮水盡,看來老天是不對我開眼了,我真是應該回青島了?

冷啊,更冷了,想到了火爐,想到了暖氣,想到了青島熱乎乎的被窩。被窩裏頭有女人,是天鵝,是裸體的溫馨如春的天鵝。我想葉子已經走了,我回去有什麼用呢?我想果子已經二十歲了,自己能照顧自己了,我以後寄錢給她就行了。

我倏地站起來,走出候車室,走進飄飛不止的大雪裏,在一陣嘎吱嘎吱的積雪的呻吟裏,走向了火車站。

天已經亮了,雪小了些,寒冷的空氣越來越硬,漸漸就成刀子了。我縮著脖子聳起肩,來到火車站的售票大廳,摸著口袋,轉了一圈又出來。我連買一張站台票的錢都沒有了。我走向車站廣場,踩著積雪嘎吱來嘎吱去不知怎麼辦好,一抬頭,看到昆生朝我走來。昆生說我知道你肯定要去長途汽車站,就去找你,又跟蹤你到了火車站。你為什麼非要坐火車回去呢?走吧,天鵝在車裏等著你。我說你怎麼知道我要坐火車回去?你是不是還知道我已經橫遭打劫,身無分文了?昆生笑笑說:路通你就別強了,我知道你勇敢你無畏你是黃繼光董存瑞,可你這樣做對得起天鵝麼?我說我對不起天鵝更對不起葉子和果子,我連你都對不起行了吧?你們合夥來阻攔我,連強盜都來阻攔我,我本來應該跟你們回去,但是……

我這麼說著,意識到我是多麼的怯懦,我怯懦地以為我能夠以強盜搶了錢為借口而打退堂鼓而不必受到良心的譴責了。不不,我可以不在乎良心,但我在乎感情;我可以不在乎感情,但我在乎讓別人也明白:其實我們早就是罪人了。早就是罪人的我還是得回到駝場去,不僅僅是為了葉子和果子,不僅僅是為了我一息尚存的良心,也是為了天鵝。天鵝至今還不明白,在我殺死葉子的漫長過程中,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鐵杆幫凶。還有昆生,好朋友昆生,你也是個昧過良心的人,你為了幫助天鵝和我是可以犧牲一切的,但是你忘了,還有另一個人,還有另一種同樣也是純潔美好的感情。

我這麼想著,突然朝著昆生伸出了手:昆生你聽著,你要是真對我好,就借點錢給我,我不願意跟你們走,我自己坐火車回去。昆生說不借,你要麼坐我的車走,要麼和天鵝一起坐火車走,我去給你們買票。我冷笑一聲,扭身走開了:狡猾的昆生,居然不上我的當。

我漫無目的地走去,走了很長一段路,快走到東關清真大寺的時候,看了看表,沒看清是幾點,倒看出我的表是可以賣幾個錢的。我像一個叫花子在翻垃圾箱時揀到了一筆錢那樣喜出望外,前後望了望,發現雪停了,昆生的白色桑塔那在積了一層厚雪的路麵上艱難地跟著我。我加快了腳步,拐進一條小街,又拐進一條小街,突然鑽進了剛剛開門的湟中大廈的後門。一晃眼,我和昆生互相看不見了。

半個小時後,我的勞力士手表在東關小西天當鋪當了九十五元錢,我很滿意,去駝場的路費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