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天風詩草》出版之際
夜色深沉,在我的家鄉信陽那片土地上,您安然地合上了雙眼。
這也許是某種緣分,不然,您闖蕩人世六十有餘,曾經曆過無數生死考驗,為什麼偏偏在病危之際,乘火車北上,在我的家鄉闔上您那慈祥的雙目呢?據護送您的親人後來說,您說心慌,想吃顆藥,藥片剛送到嘴裏,您頭一低……
是時,夜風呼嘯,列車車輪撼動著我家鄉的黑土地、黃土地……
在您病危之際,我想去探望,但回來人講,醫生不允:說您心髒包膜破裂,還在危險期。大約過了半月有餘,我心中總覺不安,不去看您,似乎有負於這三四載的忘年交。那天上午,我約了同編輯室的老秦一塊去了您的病房。您正臥在床上,麵色紅潤,精神矍鑠。如果您的床頭不是放著急救的氧氣麵罩,我怎麼也不會相信您正在與死神握手。後來,您談到了您的詩集,您說您將不久於人世,想把一生所寫的詩編一個集子,想委托我給您再當一次責編。
沒想到,這竟成了我們的永訣。四天後,您在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上辭別了人世。我至今仍不明白,是不是您有什麼話兒還要叮囑,不然,為什麼選擇那樣一個地方結束您人生之旅呢?
認識您是一種偶然。人生也許就是由無數偶然連接起來的。
那時,我剛到出版社,而您也已離休。組織上安排您到外地去旅遊,陪同您的本來是另一位同誌,可他因故不能去,於是我便隨您去了雲貴高原那令人神往的地方。黃果樹、花溪、石林、大理……我們朝夕相處了二十多天。於是,我便有了一個誨人不倦的師長,一個在異地他鄉可以一訴衷腸的長者。工作之餘,或在生活中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兒,我便可以去到您那四壁皆書的小房子裏,聆聽您那舒緩、慈祥的天門聲音。
您生在一個破落的家庭裏,很早便做了左翼報人,後來,懷著一腔激情,參加了革命。但1955年,一種莫須有的罪名,您便與胡風有了共同的命運。之後近三十年,命運之神用黑色的翅膀遮住了您生活的光明。您三次下放勞動,十九歲的小兒子又因庸醫誤死。這些,是我在為您編輯散文集《天風海雨集》時才知道的。您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平和、衝淡、質樸,但在如水的生命之流下麵,還有著對人生火熱的摯情,對邪惡和虛偽的刻骨仇恨。您為了延長那有限的生命,為了表明您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參與,日夜伏案著述,在短短的幾年裏,先是有了詩集《呼喚》,後來又有了散文集《天風海雨集》。您發病之前,便覺背後疼痛,其實,那是心髒病反射,您滿頭大汗,稍稍好些,您又筆耕不輟。您總說,過去失去的太多。甚至在醫院的病榻上,您還讓家人將詩稿攤在地上,一篇篇地比較、篩選……
胡老,您的詩集《天風詩草》在諸位朋友的襄助下,終於麵世了。這本詩集是您人生之旅的總結,凝聚了您對人類、對社會的洞徹和感悟。您像啼血的杜鵑,聲聲傾訴著您對曾遺棄過您的祖國母親的無限深情;您像追日的誇父,為了實現理想,不怕渴死在禺穀之中。這個世界上,一切功名利祿都是過眼雲煙,但您的詩不會消失。您生前囑咐,希望將骨灰深埋,上麵栽一棵樹。我沒有去過您的墓前,不知那棵樹栽了沒有。不過,我想,這本詩集正像誇父手中的那個拐杖,將會化作繁茂的鄧林。任憑年年月月,它的上麵將永遠棲息著後來者用目光放飛的鳥兒——那將是一片生命喧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