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君有一瞬間恍惚,這樣的淡泊放達之氣,他仿佛看見了昔日同伴:“阿武——”
“苻堅對鳳皇——他還隻是個孩子啊,他怎麼真正下得了去手!”
“也許他自詡德仁,但一個帝王的眼中,不會有真正的平等。你明白嗎,在他心中,對於這件事,也許並不是什麼大不得的事,隻是一時圖樂而已。”
“然而卻毀了鳳皇。”烏龜身形晃了兩晃,閻君上前一扶,才發現他僅剩一魄亦已形散,大駭:“別多說了,快走!”
“讓我——”他努力聚起一點影子,“再見見鳳皇。”
“你都在這裏吹了三天三夜的竹笛了,偏沒見過他?”
他苦笑:“隻是靈體,人怎能見。”
“簡直胡鬧!不行,你得馬上跟我走,不能再折騰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叫我阿武……不過,你是我的朋友吧?”烏龜執著地。
閻君一愣,望進他的眸子,眸深如海,你一進去,就把你淹了:“……是的。”又著魔似的再加一句,“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是朋友。”
“那麼,請再幫我一次。”
“可是你已經傷成這樣了!”雖然看不見血,雖然隻是蒼白如紙,但他比誰都更明白喪魄的痛苦,一魄已如煉獄過身,況乎整整六次!
“讓我去。”
“不行。”
“讓我去。”
他的臉冷汗涔涔,他凝視著,他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把他打暈直接帶回冥界去,然而……
“好吧,最後一麵。”
鳳皇第一次醉酒。
醉酒的時候,感覺很好;可是酒醒的時候,頭卻很痛。
扶著頭,趴在枕衾間,但見簾幕低垂,有風輕輕吹動。
簾外影影綽綽映著樓台的影子,一群宮娥走過去,鶯聲燕語,仿佛永遠那麼快樂。
又有笛聲傳來,朦朦朧朧,不勝寂寞。他記起了他剛剛做的那個夢,夢中烏龜靜靜地對他笑,一素的溫和,隱含幾線難以名狀的憂傷。
“如果一切都不可忘記,那麼,也不要忘記笑。”他說,“並不是因為一切都好了,才笑;而是記得笑了,凡事才可以好。”
他並不答話。
“我要走了。”烏龜慢慢地說,“以後不知何時才能見麵。”
他仍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你要保重。”青年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眸中含著一絲希望,“你……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他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盯著他,那樣的表情,讓烏龜的心直沉下去。
他露出一個與他年齡完全不符的笑容:“笛子是你吹的?”
“啊……是。”
“真是難聽,跟你的人一樣。所以你要走了,我很高興,非常高興,聽明白了嗎?”
烏龜呆立半天。終於道:“這不是你的心裏話,對嗎?”
他阻止了他的開口相譏,急急說下去:“我曾經以為,這一世我能一直待在你身邊,不管歡喜也好,痛苦也罷,榮譽也好,羞辱也罷,我總能為你分擔一些……也許你並不稀罕,但我真的這麼想……現在我要走了,這個,送給你……”
不知哪裏傳來一聲又氣又急的驚呼,烏龜的模樣幾乎要淡到不見,然後,他手中似乎被塞進一樣東西。
“再見。”他道。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光,一切都消失了。
笛聲也消失了。
鳳皇覺得頰邊濕漉漉的。他抬起攥緊的手,一枚溫潤如玉的玄甲攤在手心,墨黑的,閃著瑩然的光芒。
“說什麼一直待在我身邊,那就待呀!又假惺惺送什麼東西,不過是借口而已,要走就走,我告訴你,我才不稀罕,我一點也不稀罕!”他倏然大叫起來,揚起手中的玄甲狠狠往牆上砸去,“烏龜,你出來,你給我出來!你再不出來,我就真的再也不見你!”
宮女們慌張地擁進來,他抬頭望向麵前一張又一張的臉,尋找著,像真正小孩子樣的,那般無措。
那一天,後來宮女們說,是小郎君入宮以來哭得最厲害的一次。
而後,直至可足渾氏死,直至被放出宮,也再沒哭過。